在一個丹楓流金的秋天里,平日里寂靜的山村一下子就熱鬧起來。鄉親們迎來了一位從海的東邊遠道而來的客人——井上三郎。不用說,一聽這名字,你就知道他打哪兒來,他是哪兒的人了。
聽鄉親們說,這是井上老人第三次來我們這兒了。可對于我來說,還是頭一回看見。 井上三郎已是耄耋之年,看上去卻紅光滿面,精神矍鑠。他在我六爺等人的陪同下,向西山的一道叫作紅土嶺的地方走去。
這是一座頗為陡峭的山嶺,山嶺是由當地少有的紅砂土堆積而成,經過累年風雨侵蝕,局部凹陷坍塌,已變得越發陡峭險峻,直接攀爬上去,對于年輕人來說,尚有難度,對于年邁的老人來說,已是不可能。老人們只得在我們幾個年輕人的攙扶下繞道而上。
大家來到紅土嶺頂上,往下望去,近處是一處幽深的山坳,山坳下邊溪水潺潺,溪邊雜亂的荒草伴著荊棘叢生,山坳上邊是郁郁蔥蔥的松樹林,偶有三三兩兩的洋槐樹在坡間畔倔強地生長。
“這里,每一株洋槐樹都是一條性命。”井上三郎吶吶地說。
“不,每一株洋槐樹都是一個英雄!”我六爺鄭重地說。
井上三郎不再言語,我六爺的臉色更加凝重,山風漸起,吹拂在我們每一個人身上,感覺有一絲絲的涼意。
大伙兒來到其中一株最高的洋槐樹下,我們看見一座鋪滿各色野花的墳冢,井上三郎撲通一聲跪下來,撇出一句不太流利的中文:“娘親啊,三兒—來—看你了!” 我一驚,這可是我太奶奶的墳墓。
我傻傻地看著六爺,六爺并不作聲,他抽噎一下,扶起井上三郎,兩人緊緊相擁而泣。
祭拜完我太奶奶,下山的那個夜晚,井上老人在我六爺家住下,六爺叫我過去,對我說:“孩子,你多在外少在家,有個故事你得記下來,傳下去,他,還有恁六爺我,恐大去之日不遠矣!”
那是個戰火紛飛的年代。有一年,日本人的鐵蹄踏進中原腹地,不久,就有一小撮兒鬼子直奔我的家鄉,老鄉們驚恐萬狀,四散逃離。
我家太奶奶腿腳不太靈便,拉扯著我不滿十歲的六爺沒跟上逃難的鄉鄰,就落了下來。眼看鬼子逼近了,我太奶奶只好抱起我六爺躲進了一垛莊稼秸稈堆里。
小鬼子進了村,找不見一個人影,更尋不來吃的喝的,一個個氣急敗壞,瘋狂地進行打砸,老鄉的許多房屋被摧毀,家什物多半被破壞。有幾個小鬼子還齜牙咧嘴、賊哇亂叫著用刺刀朝著他們認為可能躲藏人畜的地兒亂戳亂刺,我太奶奶與我六爺隔著厚厚的莊稼秸稈縫隙目睹了小鬼子的喪心病狂,我年幼的六爺嚇傻了,渾身瑟瑟發抖,大氣不敢出一聲。
就在這時,一把明晃晃冷冰冰的刺刀“倏”地一下劃過我太奶奶的臉頰,“噗”地一聲刺進我六爺的右大腿,我六爺還沒來得及“啊”出聲來,我太奶奶連忙一手緊捂我六爺的嘴巴,另一只手麻利地從衣襟上扯掉手帕,摁住鬼子刺刀的根部,鬼子的刺刀順勢抽走,血漬則全沾染在了我太奶奶的手帕上——兩人幸免于難。
后來,我太奶奶成了英雄,大伙兒都說她急中生智與鬼子周旋,迷惑了鬼子,保住了自個兒和孩子。
后來,有人把這件事情作了一番演繹,說成是太奶奶和鬼子斗智斗勇,帶著年幼的孩子還消滅了倆小鬼子,以至于越傳越神,甚至有人把我太奶奶當神仙膜拜。
后來,真有一個大城市里寫書的人來找太奶奶采訪,我太奶奶說得很輕松:一是當時不被鬼子發現實屬萬幸。二是在那個危急關頭下,當娘親的都會這么急中生智的。“至于寫書的人咋寫,那俺們就管不了了。”我六爺也學起我太奶奶,不止一次說起過這句話。 但是,我六爺右腿上那道長長的疤痕,那是無論如何湮滅不了的。
為了掩護鄉親們進山,我三爺率領的游擊隊真的就和這幫小鬼子遭遇上了,犧牲了十幾條漢子,其中就包括我三爺。 小鬼子也沒有撿到便宜,一個小分隊差不多都給他娘的狗日的天皇老子繳了“口糧本”了!
戰斗結束,大伙兒就把這十位英雄的遺體葬在這山坳里。此后,紅土嶺下面的深溝便被鄉親們稱作“英雄坳”。英雄坳里長眠著十數位英雄,他們都是我的親人。
后來,英雄坳里長出了十幾株洋槐樹,一到春天,滿坳雪色槐花開,香飄十數里。 年幼的時候,有一次,我大堂哥從山上放牛回來,把那里說成了“死人溝”,招來我六爺一頓痛扁。
我大堂哥不服氣地大哭:“那不就是死人溝嘛!” 我六爺一聽得這話,臉色猙獰,額上青筋暴突,他撂下一句狠話:“熊孩子,敢再瞎胡咧咧,我打斷你的腿!紅土嶺下面的洼字坑(埋小鬼子的地兒)才叫死人溝哩!”
再說這位井上三郎。那場戰斗,小鬼子幾乎被消滅殆盡,僥幸脫身的井上三郎逃進山里躲了三天,又冷又餓,實在受不了了,便只身一人跑去一個農家雞窩里抓雞吃,被一個聯防隊員一棍子“夯”得倒地不起,當大伙兒掄起棍棒再“夯”時,被我太奶奶喝住了。 我太奶奶要人將他翻過身來,仔細一看,不過是個十四五歲的娃子,跟我四爺、五爺差不多年紀。
我太奶奶看著他這一副娃娃臉,稚氣未脫的樣子,生起悲憫之心,她流下了眼淚:“這小娃兒,也怪可憐人哩!這么小就被日本官差抓‘壯丁’了,真可憐!他的爹娘可也在天天盼娃子回家哩吧! ……
是我太奶奶給了井上第二次生命。
我太奶奶便成了這小鬼子的娘親。
井上三郎在我太奶奶家生活了大約兩年,他的天皇老子和他那多行不義的“帝國”終于走投無路,宣布無條件投降了。
井上三郎終究是有自己的娘親,他是遲早要回到海的東邊的家里去的。
他臨走的那一天,我太奶奶天不亮就起來烙油餅、煮雞蛋。井上三郎一口也吃不進去,匍匐在我太奶奶跟前長跪不起,嗚哇亂叫,嗷嗷大哭。
大伙兒都流了淚。我五爺、六爺也哭了。我四爺耷拉著大長臉,不屑地吐出幾個字:“小鬼子,你他娘的不也是個人嗎?” 我太奶奶瞪了我四爺一眼,我四爺再也不敢吭聲。
井上三郎三步一叩首,五步一回頭,就離開了村子。直到看不清人影,倔強的太奶奶的紅眼眶里流下了幾滴眼淚。
后來,我太奶奶隔三差五收到遠方的信件和錢物。 我太奶奶畢竟是個英雄,她只稀罕信件,從不稀罕錢物。央人一分不少地給退了回去。
后來,我太奶奶年紀大了,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但她時常拄著拐杖佇立在村子東頭往東凝望,大伙兒知道她心里在想著啥,可是誰也不肯說出來。
說是有一年,已是人到中年的井上三郎“回來”了,帶著他的妻子兒女,還有一個翻譯,幾個人一起跪在我太奶奶面前磕頭,我太奶奶滿是歡喜,樂得合不攏嘴,一個勁兒的喊著“三兒,三兒,你回來了?在那邊過得好不好啊?”
“三兒”是我太奶奶給井上三郎取的名字。
聽我六爺說,井上三郎第二次回來我家時,我太奶奶已是接近昏迷,生命垂危的人了。可是當她聽到井上三郎的腳步聲走近時,突然睜開眼睛,看見井上,她飽經風霜的臉上突然露出一絲笑容。
這個事兒曾惹得她的親生兒子,我六爺心里酸酸的。“娘親哎,俺弟兄幾個天天端茶遞水、喂藥喂飯伺候你,跑前跑后,呼你喚你,你咋就不吭一聲哩!他,一陣腳步聲就能把你惹笑嘍,唉!” ……
井上三郎走后,我太奶奶就“老”了,她也被鄉親們葬在了英雄坳,大伙兒在那株最高最大的洋槐樹下,給她起了一個墳冢,大伙兒說她是英雄中的英雄,我們村子里的第一大英雄。……
這一次,年邁的井上三郎祭拜完太奶奶,沒有住下太久,他就離開了村子。臨了,準備上車的他一個勁兒地沖我六爺和大家伙兒拱手,鞠躬,我年逾八旬的六爺也沒有怎么挽留,沖他一抱拳,扭頭,轉身,回屋去了。
(謹以此文獻給國慶75周年)
作者簡介
劉紅軍,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出生于遂平縣玉山鎮,教育工作者,文學愛好者。對學校管理、教師專業發展、學生全面發展方面有研究,擅長公文寫作,在文化宣傳、文學創作上偶有小獲。現任遂平縣教育局督導室主任,兼職縣文聯副主席,縣作協副主席、秘書長。
來源:遂平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