鉤擔,就是帶鉤的扁擔,農村地區常用的挑具。一根長長的扁擔,兩頭各裝一條鏈鉤,便成了鉤擔。它的模樣說不上精美,實用性卻極強,能挑起任何可以鉤掛的物品,從水桶到莊稼秸稈,再到糧食等,輕松應對。在歷史的重要時刻,如淮海戰役時,豫皖蘇平原上的老百姓就是用它搭配小推車,為解放軍源源不斷地輸送物資。
我家的這根鉤擔已閑置很多年了,它并不是上過戰場的英雄,最遠只隨父親挑著兩袋花生或油菜去過20里外的鄉鎮集市。如今,鉤擔靜靜地斜靠在墻角,原木色變成了黑灰色,像一根朽木,兩條鏈鉤也嚴重銹蝕,輕輕一碰就掉銹渣,好像隨時都要斷掉一樣。
曾經它可是家里的壯勞力,它的首要任務就是挑水。我們村是“地無三尺平”的小山村,唯一的水井在村后的山腳下,挑水的活兒多由父親去做。他每天都是黃昏時分用鉤擔去挑水,將廚水缸和院子里飲牲口的水缸都裝得滿滿的,以滿足第二天的人畜用水。
記得有一次,父親拎起鉤擔,鉤了兩只鐵皮桶,吱扭吱扭地出了門。夕陽下,我和黃狗一前一后圍著他跑。山路旁的綠草地里,野花一簇簇地開著,蜜蜂嗡嗡地忙碌著,蜻蜓在低處飛來飛去,螞蚱突然從腳邊蹦出來,引得黃狗在草叢里撲來撲去?!班贿哼骸贿哼骸?/span>
打水可是個技術活兒,水面離井口有兩三米。父親站在井口,用鉤擔鉤著一只水桶,慢慢往下放。挨近水面的時候,父親熟練地擺動一下鉤擔,下面的水桶也隨著搖擺,一下子灌了大半桶水,然后水桶就開始下沉,漸漸滿了。父親慢慢往上拉鉤擔,一桶水便被提了出來。黃狗天生害怕幽深的井口,從不敢靠近,我卻喜歡趴在井口看父親打水,尤其是那一下悠然的擺動,然后一桶甘泉就從水井深處提了出來,讓我覺得打水是件輕松愜意且富有成就感的事。
我看父親打了一桶水后,便想替父親打下一桶。父親并不同意,說這不是件容易的事,不要眼高手低。我更加不服,父親笑著將鉤擔遞給了我。我接過鉤擔的那一刻,突然覺得這根東西很沉重,因為我之前并沒有摸過它,更別說使用了。我鉤了水桶慢慢往井里放,然后用力搖擺鉤擔,但水桶只是在水面上亂晃,一滴水也沒灌進去?!澳悴灰彩沁@樣晃的嗎?”我一邊把鉤擔還給父親,一邊問他。父親笑著說:“我可沒像你這樣亂晃,這樣晃,桶會掉到井里的?!备赣H接過鉤擔,邊示范邊對我說:“先往一邊輕擺,再猛地往另一邊撤,水桶就傾斜入水了。”
父親將水桶提上來后,又將水倒回了井里,仍笑著把鉤擔交給我。我不敢接,父親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一臉嚴肅地說:“拿著!”我感受到了他從未有過的嚴厲,只得接過了鉤擔。這次我學著父親剛才的動作,費勁九牛二虎之力,終于打了半桶水上來,父親笑著搶過鉤擔,挑著水就要回去。我說:“這只是半桶水……”“但這是你第一次打的水!”父親挑著水走得飛快,鉤擔在父親的肩頭一彎一彎的。
有一年,我家在山坡上開墾了一畝多荒地,用來種紅薯。種紅薯的時候需要澆水,鉤擔和水桶便隨著父親上了山。父親原先是要到離荒地幾十米遠的一處水潭挑水的,那天卻發現水潭干了。母親說:“今年天旱,不種了,種了也不一定成?!薄凹t薯秧買回來了,不能不種。再說了,你怎么知道不成呢?紅薯最好活了,見水就活?!备赣H說完便挑著兩只水桶吱吱扭扭地找水去。
那年確實旱,河溝里的水大都干了,要么就剩個濕濕的小坑,用瓢舀都舀不起。父親看了看有些打蔫的秧苗,最后決定翻過兩架山梁,到三四里外的水庫挑水。據母親說,那天父親大概挑了六十桶水,后來肩膀疼了半個多月。蜿蜒起伏的山路,平時空著手都難行,父親挑著水一趟一趟地走著,我難以想象他付出了多少艱辛。那年,那畝地的紅薯收成如何,我早忘記了,但父親往紅薯地里挑了六十桶水這件事,我一直忘不掉。
有一年暑假,我看水缸里的水不多了,便想替父親挑水。我拿著鉤擔,鉤著水桶就悄悄溜出門,去了井邊。用父親教我的方法,成功打了兩桶水上來。我準備挑回家的時候,卻發現太沉重了。我只好倒掉一些,可還是站不起來。最后終于站起來了,可水桶里也被倒得僅剩下小半桶水了。回去的路上,兩只水桶不聽話似的晃來晃去,我竭力控制住,慢慢地往前挪動。鉤擔壓在肩膀上,似乎像一座山,壓得我骨頭生疼。短短的幾十米路,我竟歇了五六次。我想起了父親翻山越嶺往紅薯地里挑水的事,他的肩膀難道是鐵打的嗎?我終于將水倒進了缸里,可我并沒有歇著,又拿著鉤擔去挑。
這次我似乎大意了,我在搖擺鉤擔時,井里的水桶脫鉤了。水桶斜著下沉,井水不斷地涌進桶里,我趴在井口眼睜睜地看著它漸漸沉入水中,直至完全看不見。井壁非常濕滑,長滿了青苔,我是不敢下去撈的。我只好提著一只桶回家告訴父親?!鞍郑敉袄锪??!蔽覍Ω赣H說。父親笑著說:“是桶掉井里了吧?到底是井大還是桶大?”父親從我手中接過鉤擔,便去了井邊。我跟在后面。
父親趴在井口,把鉤擔盡可能地浸到水中,來回攪動著。“中了!”不一會兒,父親便鉤住了那只水桶,然后慢慢往上拉。他將水桶拉上來后,看著井壁上濕滑的苔蘚,對我說:“你剛才沒有想下井吧?你要是下去,可就上不來了!”父親說完,用鉤擔挑著一擔水,回家去了。
從那以后,我打水從沒再失手。
現在,家里通了自來水,山里的路也修好了,大小機械都能開到地頭,鉤擔也就此閑置了。
父親去年生了病,這兩年一直賦閑在家。他有時會掂掂這根鉤擔,把它捧在手里,放在肩頭,說:“這鉤擔還能用哩!還照樣能挑水!”
如今,每當看到墻角那根斑駁的鉤擔,我都會想起父親挑水的身影,以及那段簡單而又充滿挑戰的農村生活。鉤擔,這個曾經的家庭壯勞力,如今靜靜地躺在角落里,成為了一個時代的記憶,一個家庭的象征,以及一段永不褪色的鄉愁。
作者簡介
孔得方,河南遂平人。愛閱讀,愛寫作,在各級正規刊物發表文學作品數十篇(首)。
來源:遂平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