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出門遠行
王海洋
十八歲那年,我考上了學,雖然只是個中專生,但在我們小李莊還是第一個爺爺拿著錄取通知書看了又看,用他那粗糙的大手,小心翼翼地端詳,對照燈泡舉著看,說,這可是我們家的狀元書啊。
從我領回通知書,他就一直看,正著看,反著看,其實他根本不認識字。
奶奶揉揉干澀的眼睛說,咱家也出狀元郎了。
母親看著全家人高興,也不知所措,一個勁傻笑。
堂屋正中擺放著一個長長的條幾,條幾上面擺放著敬祖先的祭品。
爺爺反復端詳著通知書,不知看了多少遍,然后小心謹慎地把通知書放在條幾上,用東西壓著,對著中堂鞠了幾個躬。
弟弟滿頭大汗地跑進屋嚷嚷著,我哥考上大學了!我看看大學通知書啥樣!
爺爺上前阻止了弟弟的魯莽,呵斥道,別碰壞了,那是你哥的狀元書!
我們村叫小李莊,以李姓居多,村子并不大,只有十多戶人家,我考上學的消息很快飛遍了全村。我們家可熱鬧了,天天都有人來道喜,好像我家要辦喜事一樣。
爺爺是好面子的人,讓母親買兩盒香煙和一包紅糖,囑咐母親,男的讓煙,女的讓茶,說啥也不能辜負了人家的好意。
天黑了下來,小村陷入一片沉寂,熱鬧像潮水一樣退去。
那張通知書靜靜地躺在條幾上,爺爺奶奶好像守著供果一樣,不許弟弟亂碰,好像它是易碎的器皿一樣,一碰就壞。
爺爺小心地從茶幾上拿出那張通知書,輕聲地喊弟弟,老二,過來,再給家人讀讀。
弟弟放下碗想出門去玩,有點不耐煩,說,爺,我都讀了八百遍了,還讀啊?
爺爺說,讀,讀一百遍也不多。
弟弟說,一張紙就那幾個字,我都會背了!
爺爺說,背熟了好,這是我們老李家第一張狀元書,你要好好地記住!
爹抽著手卷喇叭頭蹲在燈光與黑暗地交匯處,發出低沉的一聲,別讀了,老二出去玩吧,我給爺爺說點事情。
弟弟得了爹地話,應了一聲,箭一般似躥了出去,不見了人影。
爹猛地抽了兩口,把煙霧大口地吐了出來,對爺爺說,這幾天只顧高興哩,開學時間快到了,我們還沒湊夠學費哩。
爺爺聽到這句話,低下頭。
奶奶在一旁說,光顧高興把正事給忘了,可不能因為這耽誤了孩子的前途。
爹說,孩他娘,咱家還有多少錢,都拿出來。
母親說,你不知道家里有多少錢啊,根本就沒有錢。上次給娘看病的錢,還欠著他舅呢。
奶奶喚了一聲說,都怪我這不爭氣的身子骨,讓大家都跟著受罪。還不如……
爹打斷奶奶的話,娘,你說的那是啥話。
奶奶說,明天你去找你妹子再借點,她侄子考上學,她也該出把力。
爹說,人家一大家子人,再說人家已經送過來五塊錢了。再要,我也張不開嘴。
爺爺許久不說話,低著頭沉沉地說,都怪你爹,沒有給你們積攢下家業,讓你們作難。
爹說,明天我再跑著借借。
我一直站在里間,沒有說話,這時接著爹的話說,我和你一起去借。
爹說,不用,你就等著去上學吧。
爺爺說,就是,怎么能夠讓我們的狀元郎去借錢呢,那太丟老李家的人。
鄉村的早上,牛鈴不緊不慢不遠不近地響起。另一個房間響起了起床的窸窣之聲。
小時候我在村里是個小孩頭兒。我們一般大小的男孩有好幾個。村西有條小河,夏天,我們男孩子整天泡在水里摸魚捉蝦,打水仗。每人抱著石頭沉入水底,比賽看誰最能憋。小孩子爭勝心都強,在水中抱著石頭用力憋著氣,能多停一會兒就多停一會兒。每次我都是最后一個露頭的。為了公平,每個人都當一次裁判。
齊狗蛋是我們村唯一一家姓齊的,每次他都是最早一個露出水面的。為了爭勝,他抱著塊大石頭。我憋不住露出了頭,他還憋著。幾個同伴拍打著水面歡呼雀躍。我看事情不對頭,上前把他拉出水面。拉到岸邊,他吐了好多水。這家伙為了得到第一,命都不要了。
小學五年級的那個秋天,齊狗蛋說,他有親戚在縣城,問我敢去不。我說敢。我們兩個在上學的途中跑了,跑向縣城的方向。我們走啊走啊,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也不知道走了多遠。開始,我們興致勃勃,趾高氣昂,想象著縣城的模樣,好像馬上就可以看到花花世界了。我們走一陣,跑一陣,慢慢地,我們的興致隨著時間在消退,疲勞慢慢爬滿我們的全身。我們兩個走走停停,走的時間沒有歇的時間長。我們走得又累又餓。跑到人家紅薯地偷扒人家的幾個紅薯。看到那紅紅的紅薯好像看到元寶一樣。拿著紅薯用衣襟包著轉了幾下,連皮也沒有剝,就啃了起來,紅薯汁從嘴里溢出,好像蜂蜜一樣。當然那次我們沒有并能夠走到縣城,就被家人找到,回到家我們被家人狠狠地揍了一頓。
因為學雜費問題,我沒有了玩耍的心情。一夜之間好像長大了許多,仿佛明白了什么,以前的天真突然消失了。
爹白天出去借錢,像是干了一天很重的活兒,像是很疲憊的樣子,腳步也軟塌得邁不開步子。
夜幕降臨,弟弟放下碗歡快地跑了出去。我待在屋里看書,眼睛盯著書,耳朵卻支棱著。
爺爺問爹,借到了嗎?
爹沒有說話。
聽見聲音,我起身走到門口,從門簾縫中看到,爹笨拙地從口袋里掏出幾張紙幣,交與娘。
娘淬了一口,用手沾著唾沫,十分緩慢地數著幾張紙幣,數了一遍又一遍,就那幾張紙幣,數了好幾遍。抬起頭看看爺爺,又看看爹,說,還差些。
爺爺問差多少?
爹不說話,卷好喇叭頭,悶著頭猛抽著煙。
娘說,還,還差幾塊。
半天沒說話的奶奶說,要不明天把我的棺材賣了。
爹抬起頭說,那可不行,說出去我還有臉出門。
爺爺也不再說話,和爹一樣悶頭抽煙。
娘說,咱家也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可賣呀,這可咋辦呀?
屋內一片安靜,安靜得只有燈泡發出呲呲的聲音。
半晌爹說,不行,明天我去把糧食賣些。
娘吞吞吐吐地說,我們家的糧食本來就不夠,再賣我們吃啥。
爺爺說,先把孫子送去上學,到時再說。
第二天一早,爹拉著車子去集鎮上去賣糧食。
走到村口,碰到齊狗蛋他爹,問,老李,你這是干啥?咋這時候賣糧食呀?
爹結結巴巴說,這不是孩子上學急用錢嗎。
齊狗蛋他爹說,你們家本來糧食就不夠,你賣了,一家人咋過呀?
爹紅著臉,好像犯了錯的孩子,說,沒辦法先顧孩子上學。
齊狗蛋他爹說,老李你這個人,有事就愛悶在心里,也不言語一聲,。
齊老爹是一個木匠,四里八鄉打個家具什么的,家里相對寬裕些。父親木訥不善表達,見齊老爹這樣說更不好意思,臉紅得像喝醉了酒。
齊老爹說,我一猜就知道是侄兒上學的事,還差多少?
父親好像有什么丑事被人發現了一樣,吞吞吐吐就是說不出口。
齊老爹說,你這人真是磨嘰,還差多少?看我能不能幫上忙。
父親好像害羞似地低下頭說,還差幾塊。
齊老爹說,咦,我以為多少呢,看你作難那個樣。侄兒上學是大事,可不能耽耽誤了。
父親抬起頭來說,你你……我我……
齊老爹說,別你你我我了,你把糧食拉回去,我回家給你拿錢去!
爺爺在飯桌上對全家人說,咱家人都要記著人家的好,不能忘了人家幫過我們。
我努力地點點頭。
報到的日子一天天臨近。
爹對我說,我打聽好了,明天供銷社進城拉貨,我已給司機打過招呼,明天一早去供銷社坐車。
母親看了看父親,問,有座嗎?
爹說,供銷社有幾個人進城,咱坐車斗里。
母親還想說什么,爹不耐煩地揮揮手說,別啰嗦了,給孩子收拾東西吧。
爺爺不知道什么時候過來的,對母親說,把該帶的都帶上,別到時候缺這少那的。
母親點點頭,低頭給我收拾著東西。衣服被子褥子牙刷牙膏毛巾臉盆秋衣秋褲棉襖都往里塞。
我看著鼓囊囊的包裹,說,我又不是不回來了,什么都帶。
母親說,那么遠,回來一趟不容易,還是一次帶夠。能不回來就不回來,凈花錢。
第二天一大早,父親早早把我叫醒,我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問走這么早嗎?
爹說,咱搭人家的車,不能讓人家等咱,早點過去。
母親已做好飯,其實就是鍋餅和玉米糊。
我吃了一個餅,喝了一碗糊。
母親又拿一個餅對我說,帶上,路上打個尖。
我和爹早早地來到供銷社門口等著。
不知道等了多長時間,汽車才開出來。
爹不住地揮舞著手,車哧地一聲停在我們面前。
爹忙摸出一盒煙,掏出一根遞給司機。
司機接過煙叼在嘴上。
爹慌忙摸出火柴劃著,給司機點上。
司機猛吸一口,慢慢地吐出煙霧,煙霧在爹頭上繞來繞去。
爹又把那盒抽出一根的煙,往司機手里塞。
司機嘴里叼著煙,嗚嗚地說,老李你見外了。上車吧。
爹扭過頭推我一把說,快上車。
我扒著車幫上了車,爹把我的包裹遞給我,他也上了車。
汽車在坑坑洼洼的路上跑著。
爹叮囑我,扒著車幫,別碰著。
爹很驕傲地說,汽車就是跑得快啊。聽他的語氣,好像這個汽車是他的一樣。
汽車顛簸地跑著,像一個跛腳的漢子,跑著跳著。
我站在車斗里,像被人推來推去,身體始終不能安靜地呆一會兒。
爹用手攬著我的后背,車的顛簸讓他的手幾次碰到車幫,而我的身體在他的護衛下,沒有磕到車幫,他的手成了我身體的緩沖。
我們到達縣城時,已經過午。爹謝過司機,抬頭看看天,日頭已經偏西。我的肚子咕咕地叫,眼巴巴地看著爹。
爹說,知道你顛簸了一路,早就餓了。他從內衣口袋摸出一個玉米餅子,讓我吃。
我看了看餅子,不想接,可手卻不由自主地伸過去,接過那又黃又硬的餅子。
爹看著我說,吃吧,小孩子不抗餓。
在家天天吃玉米餅子,早就吃煩了。可今天我覺得它卻非常親切,又甜又香。
爹拿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親戚家的地址。爹見人就問,xx街道咋走,不停地問。終于在縣城一處小巷里,找到了親戚家。
表姑問爹,表哥,你們吃午飯了嗎?沒有我給你做。
爹低著頭說,吃過了,別忙活了。
我看著爹。爹拉了拉我的手說,把東西放下吧,別老背著。
表姑上前接過包裹,往里間偏房走。
過道十分狹窄,表姑背著包裹閃著身子過去。里間有一張并不十分寬大的床占據大半個房間。
表姑把包放在床上說,表哥,你們今天晚上就委屈一下。晚上咱們一起吃飯。
爹木訥地應著,給你們添麻煩了,明天我就回去了。
表姑說,好不容易進趟城,多住幾天。
爹說,家里一堆事情,要不是小輝第一次出門,我也不會進城。幾十年都沒有進過縣城。上次進城,還是你出嫁,我送你,來過一次。
表姑說,就是,我出嫁,還是表哥你送的。
晚上爹和我躺在并不寬大的床上。爹往外挪了挪,對我說,往里來,別掉下床。
我看他都快掉床了,還讓我往里睡,他越讓我往里睡,我越往外睡,結果床中間空出一條小小的界河來。
爹說,你這孩子,從小就不聽話。叫你咋著你偏犟著來。爹絮絮叨叨又說起我的事情。說,我小時候不知道學習,整天和一群小孩上躥下跳,逃課下河摸魚。
有一次因為考試時,我考了45分,那是我今生考得最低的一次。老師把爹叫到學校,把考試卷交給他。爹二活沒說把我領回家,給我一把鋤,命令道,走,跟我下地去。
娘說,他爹,孩子還小,別累著。
爹說,都十幾歲了,還小。像他這個年紀我啥活都會干了。他既然不想上學,就下地干活去。老李家不養閑人。
走就走,農活有什么好干的,莊稼活不用學,人家咋著咱咋著。我不服地扛著鋤頭,跟在爹后面下了地。
爹做了示范,這樣鋤,鋤的是草,不是玉米苗。
我說了一句,我認識玉米和草。照著爹的樣子鋤了起來。哼,這有什么學的,一會兒我鋤了幾米遠。回頭看看爹,還在后面不緊不慢地鋤。
小孩畢竟是小孩,沒多長時間就沒有興致,鋤兩下,歇一下。
爹仍然是不緊不慢地鋤著,時不時地彎下腰拔下草。不知不覺地鋤到我的前面,還時不時回頭訓我一下,又鋤著苗了,看仔細了。
我早已沒有當初的興致,只想早點回家。
爹已經鋤到地頭另起一趟。
我不時地擦著頭上的汗,手上不知什么時候磨了兩個泡。用手帕包著,不敢用力,渾身沒勁。亮閃閃的日頭高高地掛在頭上,好像一只巨大的燈照著我。我一會兒抬頭看看日頭,它好像釘在原地一樣一動不動地盯著我。不知出了多少汗,擦也擦不完。地里沒有一絲風,困乏好像無數螞蟻一樣爬滿全身,我看看爹,可爹并不看我,他仍然是不緊不慢地鋤著,一趟又一趟地鋤著。我還是下鋤的那一趟,我一點都不想往前鋤,可是爹不說話我也不敢走,只好鋤一下歇兩下,一會兒捶捶腰,一會兒搓搓手。好不容易鋤到地頭,扔下鋤頭,坐在草地上就是不想起來。
爹看也不看我,只管鋤著。
我歇了半天,看看爹還在鋤。
我無奈地拿起鋤,有氣無力地鋤著,只盼著日頭快走。我又饑又渴,一點都不想動。站在地里半天不動鋤,一站就是半天。
爹不緊不慢地鋤,并不看我,也不說我。
我拿著鋤好像拿著千鈞棒,就是舉不起來。鋤一下,就像雞叼食一樣鑿一下。
亮閃閃的日頭已經偏西,我還站在地中間挪不動步,遠遠地望著爹。
爹又鋤到了地頭,彎腰撿起一塊石頭刮刮鋤面,站起身喊了一聲,回家吃飯。
我像得到大赦一樣,身上突然有了力量,扛起鋤頭就走。從那以后,我開始自覺地學習,上課也認真聽講了。
爹側著身說,農活不是好干的,要不咋有那么多人都要躍出農門呢。
我裝著睡著的樣子,并不接爹的話,我知道爹在說鋤地的事。
他翻過身說,你很爭氣,為老李家爭了光,咱家幾代就出了你一個大學生。
我忍不住地說,不是大學,是中專。
爹說,都一樣,只要考上學,你以后就不用鋤地了。
不善言談的爹那一夜說了許多話,好像要把前半輩子沒說的話,都說了出來,要把我們家所有的事情,都說給我聽。
爹還在說著,我卻早已困得不行,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作者簡介
王海洋,男,公務員,現已退休,愛好讀書,愛好學習,愛好寫作。河南省作家協會會員,河南省報告文學學會會員,駐馬店市作家協會理事,遂平縣作家協會主席。在《河南日報》《散文選刊》等報刊雜志發表作品一百多篇,著有散文集《潔白的槐花》。退居二線以后,仍執著于文學事業,對文字的積累和生活的感悟日漸豐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