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11月5日,敦煌研究院名譽院長樊錦詩,被授予敬業奉獻類“全國道德模范”榮譽稱號。樊錦詩以《敦煌的女兒》這篇文章為人們熟知,當年她剛滿37歲,一點也不希望記者采訪自己,“我平平常常、普普通通。他們應該去報道常書鴻、段文杰等老一輩莫高窟人。”
那時的樊錦詩沒覺得自己做過什么了不起的事。成長于上海,求學于北京,她在剛工作時不適應敦煌“惡劣”的環境,后來又與丈夫彭金章長期分居,因工作繁忙,無力照顧兩個孩子。
她動搖過,也猶豫過。然而一走進石窟,再苦再累也值得。莫高窟的壁畫是她魂牽夢繞的熱愛和命中注定的使命。千里迢迢來到敦煌,四十余年殫精竭慮,樊錦詩從來都無愧于“敦煌的女兒”。
報告文學《敦煌的女兒》
1984年1月3日,《光明日報》發表了一篇題為《敦煌的女兒》的文章,引起了大家的關注,而這對于當時的我來說,簡直是個沉重的負擔。這篇文章是怎么發表的?他們為什么要找我呢?
事情還要從1983年8月第一次在蘭州召開敦煌學國際學術研討會說起。當時學術界還處于較沉寂的狀態,所以當時召開這樣一個國際學術會議,大家特別重視。這次會議的規模很大,不僅請來了國內外許多敦煌學的著名專家學者,而且請來了中宣部、教育部和甘肅省委的領導。就是在這次會議上,有一位領導同志表揚了我,說我是新中國自己培養的知識分子。
沒想到,到了9月,突然來了《光明日報》的幾位記者,說是要采訪我,報道我的事跡。我說我沒有做過什么了不起的事,沒什么可報道的,還是不要寫了,如果實在要寫就寫寫別的老先生。在我看來,記者更應該去報道常書鴻、段文杰等老一輩莫高窟人。結果記者說,我們是專門來采訪你的。我就想方設法說服他們不要采訪我,表示自己不愿被報道。
樊錦詩與以她為原型的雕塑作品《青春》合影
晚飯后,他們邀我出去散步,我想散步可以,那就一起出去走走吧。我與他們一起在莫高窟前面的林蔭路上散步,邊走邊聊,逐漸地,他們跟我聊起了家常,問我什么時候來敦煌的,怎么來的,愛人干什么工作,有沒有孩子……我后來想想,自己確實太傻,從未接受過采訪,不知這其實就是記者的采訪,還以為就是聊聊天,拉家常。我毫無防備,他們問什么,我就答什么。當時我沒有想到家常事,也可以去寫報道,真是沒有任何察覺。
散步后,他們又到我宿舍里坐了一會兒。一位年輕的女記者名叫吳曉民,無意中看見我書桌上放著一封信,信是孩子寫來的。她提出能否看看這封信。我想孩子的信也沒有什么秘密,想看就看吧。這封信是1983年7月4日我大兒子予民寫來的,信上說:“媽媽,我們學校已考完試,放暑假了。我這次考得不好,英語開了紅燈,我很慚愧,也很著急。原想利用暑假好好補習一下??砂职钟忠獛W生出去考古,這一走又是半年。媽媽,您什么時候才能調來?您明年一定調回來吧!媽媽,我想你啊……”
看過孩子的來信,吳曉民忽然說:“有了?!蔽覇柺裁从辛耍克f,本來我們想從正面寫你的,現在我們就寫你是怎么來敦煌的!此時我才恍然大悟,原來記者邀我散步是為了采訪,自己上當了,可是為時已晚!這時,我還是與他們商量能不能不要報道。他們回答,不行,我們專程來敦煌,就是為了采訪你,這是領導布置的任務,我們一定要完成任務,不能空手而回。
到了這個份上,我已無法拒絕。因為在事實上,我已經“接受了”采訪,再拒絕已無濟于事,好在我是實話實說。這時,我向主筆的吳曉民提出條件,希望不要按照他們的什么“需要”來塑造我這個人物,我平平常常、普普通通,千萬不要把我寫成“金剛力士”。而且,我還要求他們寫完后,必須給段所長和劉書記審閱,他們答應照辦了。后來,他們還給我看了稿子,征求我的意見,問我事實有無出入。
1963年夏,樊錦詩在畢業離別北大前夕與彭金章校園合影
這些年輕的記者沒有想到,兩個新中國培養的北京大學畢業生,響應祖國的號召,各自選擇了最艱苦的地方,一個在武漢大學創建考古專業,一個在西北荒漠做石窟保護。兩人為了工作,長期分居兩地,根本無法顧及孩子的教育。這些事情深深觸動了他們。不久之后,一篇題為《敦煌的女兒》的長文就刊載于《光明日報》。這篇文章是以整版形式刊登的,老彭看見了,宿白先生看見了,住在宿白先生對面的鄧廣銘先生也看見了。據說,宿白先生對鄧廣銘先生說,報上談的基本上還符合事實。我過去的老師和同學們也都看到了,我自己卻沒有看到。直到幾個月后,有人提起這篇文章,我才知道自己一夜之間成了“名人”。
其實,當時我心里并不是很興奮。因為很多事情我一直藏在心里,不愿向外人去說。而現在自己的家事幾乎全國上下都知道了。“敦煌的女兒”這樣一個美名,那時也讓我倍感不安和壓力。
我其實想過離開敦煌
外界都認為我留在敦煌是自己選擇的。說實話,其實我有幾次都想離開敦煌。
但是為什么留下來,這是一個人的命。
20世紀60年代的莫高窟和今天的莫高窟不可同日而語,那時的敦煌人都是住土房,睡土炕,吃雜糧。研究所絕大多數人員都住在土坯平房里,直到1980年,國家才給撥款修建了新的宿舍樓。當時的整個研究所只有一部手搖電話,和外界聯絡非常困難。晚上只能用蠟燭或手電照明,上趟廁所都要跑好遠的路。周圍根本沒有商店,有了錢也沒有地方可以買到東西。
雖然我大學時就習慣了獨立生活,但起初還是不能完全適應敦煌的生活。在這里,吃得最多的菜是“老三片”,土豆片、蘿卜片和白菜片。春天最好吃的食物,就是榆樹上結的榆錢。榆錢摘下來撒上鹽、和上面,在鍋里一蒸,就是稀罕的美食。剛分配到敦煌的時候,我時常想念北京大學的食堂,想念學五食堂的飯菜,有時候想著想著都要流口水。因長期營養不良加上過度勞累,有一次我竟然暈倒在辦公室。
我剛到莫高窟實習的時候鬧過一個笑話。我按北京的方法用香皂洗頭,洗完之后發現頭發還是黏的。兩個多月的實習,一直到離開敦煌我也沒明白,為什么洗了頭,我的頭發還是會發黏?后來才知道敦煌的水堿性很大。因為敦煌的水堿性大,所以是苦的。喝水的玻璃杯上常常有白印,那是水里結出的堿。在敦煌,醋是必不可少的。到敦煌工作后,我發現敦煌當地人用洗衣粉洗頭。后來我回上海探親時,每次總要帶一些洗發膏回敦煌,再后來變成帶洗發精,而每次都是家人提醒我要帶什么洗發產品,因為上海的日用品更新換代非???。
1962年10月,樊錦詩(居中)在莫高窟北大實習同學合影
治沙和種樹,是當時研究所所有人都必須參加的兩項工作。保護石窟、防沙治沙最重要的措施就是種樹。種樹的事情從冬天就開始醞釀,一到開春就馬上栽下樹苗。這里最好活的樹就是楊樹,現在圍繞莫高窟蜿蜒的參天大楊樹,都是當年的莫高窟人一棵棵親手植下的。
整個莫高窟直到1981年才通上電,在此之前的幾年已經自己發電,每天只能保證兩三個小時的用電,根本不能像在學校那樣,到了晚上還可以到自習室去學習。我第一次到莫高窟就住在下寺的破廟里,解個手還需要到廟外較遠的土廁。一天晚上,我剛走出側門時,突然發現廟門外有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兩個眼睛泛著綠光。我心里一緊,想著當地同事說這地方有狼,趕緊回了屋,把門閂得緊緊的,嚇得一夜沒睡好。天亮后,走出屋子一看,才發現原來那是頭驢。
西北的生活,使我逐漸忘記了都市,忘記了一切和城市有關的生活,忘記了我也曾是“南國女兒”。我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全部傾注在工作中。剛到敦煌工作的日子里,只要回憶起過去的生活,上海的家人,首都的景象,我就會感到一種失落,這種失落一直會把我拽向憂郁的深淵。為了抗拒這個深淵,我必須學會遺忘。我把臨出門時我姐姐送給我的小鏡子藏起來,不再每天照鏡子,直到現在我也不怎么照鏡子。我漸漸習慣了宿舍沒有地板的泥地,地上永遠也掃不干凈的沙塵;習慣了用報紙糊起來的天花板;習慣了半夜里老鼠掉在枕頭上,然后我爬起來撣撣土,若無其事地繼續睡覺。
如果說我從來沒有猶豫、沒有動搖過,那是假話。敦煌和北京、上海相比,確實是兩個世界。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就感到孤獨。尤其到了春天,整天整天地刮風,窗外刮風屋內下沙。我常常感覺好像整個世界都把我給忘了,北大把我給忘了,老彭也把我給忘了。望著黑黢黢的窗外,我不止一次偷偷掉眼淚。可是第二天只要一走進石窟,我就感到再苦再累也是值得的。
1965年的莫高窟中寺舊宿舍
從1963年到1966年,我參加了敦煌莫高窟窟前遺址發掘清理工作。在此期間,我還在甘肅山丹縣花寨公社參加了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以及敦煌魏晉墓群的考古發掘工作。我先后在敦煌義園灣、文化路和七里鎮的古墓葬,以及黨河古墓葬負責考古發掘與調查。一邊發掘,一邊搞社教活動,一邊咬緊牙關,等待命運的轉機。只有把自己全部的精力都投入考古發掘工作,我才能暫時忘卻心中的不快。
在畢業分配的最初那段時間,在和家人分別的十九年里,有好幾次我都想過要離開敦煌。后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逐漸適應了敦煌的生活。隨著我對敦煌石窟價值認識的逐步深入,我也逐漸對敦煌產生了割舍不斷的感情。我之所以最終沒有離開,其中固然有命運的安排,但更重要的是我自己從情感上越來越離不開敦煌。而最終讓我安下心來,心無旁騖地守護敦煌,還是要感恩我的先生老彭。
我不是好妻子、好母親
我一直說我并不是一個好妻子、好母親。我和老彭分居十九年,最后如果沒有老彭放棄自己的事業來敦煌,我就不可能在莫高窟堅持下來。
1968年,我懷第一個孩子時,本來打算到武漢生產。之所以計劃去武漢,是因為武漢的醫療和生活條件都比敦煌好。我從小體弱多病,上海家里很擔心我分娩的時候出現意外,力主我去武漢。況且我在敦煌身邊一個親人都沒有,生了孩子無人照顧,按照那時候的制度,產婦有五十六天產假,產婦的丈夫只有三天假。老彭也不放心我一個人在敦煌,堅決讓我去武漢。這樣的安排應該說是合乎常理的。
可是就在臨近分娩前的一個多月,我去向革委會請假。當時研究所的革委會主任不但不給請假,還對我說:“哪里不能生孩子?非要到武漢去生。”聽到這樣的話,我整個人就愣在了那里。我不是一個善于言辭的人,只覺得又氣又羞,覺得這個人太不講理了!含著眼淚轉身就跑出了辦公室。我那時真想放聲大哭,但是我告訴自己不能哭,特別不能在這個時候哭,不能讓人看出自己的脆弱。
樊錦詩與彭金章的結婚照
不僅不能哭,我竟然還接到通知,讓我去農村參加秋收勞動。
十月是敦煌收棉花的季節,所里要我和研究所其他同事一起去地里摘棉花。敦煌的棉花長得很矮,我挺著大肚子,怎么摘?所里有的女同事很同情我,勸我不要去,一定要去請假。我賭氣說:“我決不去請假,生在地里不是也挺好嘛!”就這樣,我就隨著大家到農村去摘棉花。摘了一天棉花,就動彈不得了。當時,我們吃住都在老鄉的家里。老鄉很有經驗,一眼就看出我快生了,非常同情我,也很為我著急。
老鄉很善良,她希望給我說情讓我趕緊回去,以免發生意外。我說:“沒關系,謝謝您!”我沒有去求人,只想自己表現好一些,堅持摘完棉花后再去找革委會主任請假。等勞動結束回到研究所,我再去申請的時候,已經走不了了。也許是勞動強度過大,回到單位沒有多久,我發現自己的小便有血。我沒有任何經驗,不知道這是什么原因,所以找了位有經驗的女同事咨詢,她告訴我這是見紅了,哪兒都不能去了,必須馬上去醫院。
上海家里知道我不會做針線活,在上海為我買好了嬰兒的衣服和用品,全部寄到了武漢。老彭也希望我回武漢生孩子,這樣照顧起來比較方便。他還把我婆婆從河北農村接到武漢,準備照顧我坐月子。婆婆特意從河北老家為我帶了紅棗、小米、雞蛋等不少營養品。老彭在武漢把一切都準備好了,就是不見我回去。而我這邊什么準備也沒有做,連一件嬰兒的衣服都沒有。
我被送去醫院的時候,只帶了一些碎布,準備給孩子當尿布用。我很害怕因為自己下地干活的原因,影響肚子里的孩子。如果出了問題,那怎么面對老彭?我當時都不敢想。
到了晚上,我怎么也睡不著,就在那里坐著,眼睜睜地看著病房里燒得很旺的爐子,那爐子里的火星子直往上冒。現在想來,那樣的環境怎么能當產婦的病房,可當時的條件就是這樣。不知什么原因,我感到自己渾身上下有一種難以形容的難受,內心極度煩躁。我就索性披上衣服出去散步。我好像忘記了自己是在醫院,也忘記了自己將要做母親,只感到渾身難受、精神恍惚,一心想往外走。
敦煌醫院的護士長真好,見我不在病房就到處找我。等找到我之后,她見我神情恍惚,就不停地寬慰我:“你怎么在這里散步啊?外面冷。你馬上就要做媽媽了,可千萬不能著涼?!蔽艺f:“我難受,想走走?!笨吹贸鏊浅P奶畚?,她說:“好?。∧俏遗阒惆?,咱倆回病房聊聊天。”就這樣,護士長把我攙回了病房。到了病房,她發現我身邊一個親人也沒有。怕我再有意外,她就不走,一直陪著我聊天。就這樣,我慢慢睡著了。這位護士長對我真好,我永遠也忘不了她。
第二天上午起床不久,我發現床單濕了,以為自己尿床了,很不好意思。其實我根本不懂,直到很多護士過來按著我,我才知道是羊水破了。大概兩三個小時之后,孩子出生了。
孩子連一件衣服都沒有,怎么辦?人家說:“你這個當母親的也真是的,怎么連件衣服也不給孩子準備?!蔽夷苷f什么,有苦說不出。只能用自己穿的“棉猴”權當衣服裹著孩子赤裸的身體。孩子那么小,醫生說六斤都不到,我的眼淚直往肚子里流。醫生接著問:“你怎么是一個人?你丈夫呢?”我說:“我丈夫還不知道?!贬t生驚訝地看著我:“那趕緊找人給你丈夫打個電報,告訴他你生了個男孩。”
后來,醫院的護士幫助我給武漢發了個加急電報。
等老彭挑著擔子到醫院找到我的時候,孩子已經出生好幾天了。那時我再也控制不住了,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放聲大哭。
老彭見我哭,他也很難過。他說,接到電報后,聽說我已在敦煌生了孩子,他立即就把兩個家給我們母子準備的衣服、奶粉、雞蛋等各種各樣東西全部帶上,找了一副扁擔,擔了滿滿兩筐,急匆匆地上了火車。他從武昌車站坐火車出發,到鄭州換乘火車,又經過兩天兩夜,到達敦煌北面的柳園火車站,在柳園火車站又換坐了長途汽車才到敦煌。他到敦煌縣城后,馬上給研究所打電話,研究所唯一的手搖電話居然無人接聽。他只好在研究所駐敦煌縣城辦事處找人打聽,終于碰到一個年輕人,他告訴老彭,樊錦詩在醫院里。他馬上挑著擔子趕到醫院。他聽說兒子已經出生好幾天了,還光著屁股,難過得直掉眼淚。
樊錦詩的兩個孩子
那時敦煌的醫院條件很差,很小的病房,只有兩張病床,住了兩個病人。老彭沒地方可以休息。出院回到莫高窟后,他就住在莫高窟中寺的另外一間房子里,陪我坐月子。
老彭挑來的擔子是個“百寶囊”,里面什么都有,幾經周折,居然雞蛋一個都沒有碎,他真了不起。唯獨帶來的衣服太大了,孩子太小了,沒有一件可以穿。我就比著那些衣服的樣式,找舊布自己做。依樣畫葫蘆地做了三四套小衣服、小褲子,這樣就可以替換了。我印象特別深的是,老彭怕沒有長輩在旁邊指點,我又完全沒有帶孩子的經驗,所以特地隨身帶了一本《媽媽手冊》。多長時間喝水,多長時間喝奶,孩子哭鬧是什么原因,手冊里面都有。后來我就根據這本《媽媽手冊》把孩子帶到了一歲多。
產后,我的心情一直不好,心里很難過。就在我出院回到莫高窟宿舍的日子里,時??梢月牭酵饷嬖陂_斗爭會,不時聽到有人大聲吼叫。每當這時我就特別煩躁,老彭就說:“別管他,你休息你的?!钡俏倚睦锊皇娣?,這么斗來斗去,什么時候是個頭??!
老彭才到敦煌十多天,離孩子滿月還差十天左右,武漢大學就來電報催老彭回去,是工宣隊來的電報,意思是說怎么能請這么長的假。我說老彭你走吧,心里當然非常難過。老彭走了之后,我一個人帶孩子,就靠那本《媽媽手冊》。漸漸地我覺得自己沒有奶水了,研究所來探望的人說我吃得太少,一定要多吃,否則就不會有奶水。南方人坐月子要喝各種各樣的湯,什么魚湯、雞湯、豬蹄子燉湯,當地人坐月子吃的是小米和羊肉湯,吃羊肉講究要吃羯羊肉。我就自己動手熬小米湯,燉羊肉湯。我對自己說千萬不能再病倒了,要是病倒,孩子就更可憐了,到時候讓老彭怎么辦呢?
這個孩子挺照顧我,在那樣的生活條件下,從生下來就沒有生過病,我自己倒病了一場。只是他長到三個月左右,我的奶水就不夠了。我給上海家里寫信,讓家里人寄奶粉過來。男孩子胃口好,奶粉越吃越多,到后來每個月要吃五六斤奶粉。現在的嬰兒有專用的奶粉,那時候奶粉不分大人小孩,小孩吃了也很好,一點事也沒有。后來奶粉不夠的時候,就逐漸給孩子搭配著吃上海家里寄來的奶糕,不時添加蘋果、蛋黃這些輔食。
但問題很快出現了,我休完產假就要上班,孩子怎么辦?我去上班,孩子沒人帶,只有捆在襁褓里,臨走之前喂飽了讓他睡,中間回來再喂一次奶。小孩都六七個月了,還繼續捆在襁褓里。大家都說絕對不能再這樣了,因為孩子大了他會掙扎,如果不巧繩子套在脖子上就很危險??墒?,誰來看孩子呢?敦煌是找不到保姆的。從此,我上班的時候總是提心吊膽,只要回宿舍遠遠聽到孩子的哭聲,我心里就踏實一些;如果開門看見他沖著我笑,我就趕緊去親他;如果沒有孩子的聲音,我就會擔心是不是出事了?
必須把孩子送走
后來接連發生的兩件事情,讓我覺得必須把孩子送走。
一天清早,我去地里干活,等到回來喂奶時,宿舍門一開發現孩子一個人在玩,還回頭沖著我笑,笑得非常開心。再一看,不得了!屎拉了一床。我一邊收拾一邊想,把孩子一個人關在屋里,不是長遠之計。還有一次我下班回宿舍,發現孩子從床上滾了下來,臉上沾滿了地上的煤渣。敦煌四五月份的氣溫還比較低,屋里需要生爐子。我臨走的時候把爐子給擋上了,沒想到孩子滾在了爐子下面的煤渣里,幸虧沒有滾到爐子上。這件事情讓我非常后怕。所以我下了決心,一定要把孩子送走。
在找到合適的去處之前,我看到有位同事的母親是安徽農村來的,就去求她老人家幫忙看一看孩子。我說:“大娘,最多兩三個月,我上班的時候,你幫我看一看。喂奶的時候我會送奶來,尿布臟了我通通拿走自己洗。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就是把孩子看住就行了。每個月給你二十塊錢。”老人家勉強答應了,但是說時間長了可不行。我就死纏爛打地請老大娘幫我看了近半年的孩子。半年過去了,對方說什么都不愿意再幫忙了。
就這樣,到了1970年2月,孩子只有送走了。送哪兒呢?如果送到武漢,老彭一個人也照顧不了,最后我們商量后決定把孩子送到河北老家他姐姐那兒,請老彭姐姐幫我們帶孩子。
樊錦詩父親樊際麟
1968年元月,我父親去世,11月我們的第一個孩子出生。第二年,我又要親手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別的地方寄養。這些事情湊在一起,現在想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過來的。1973年10月,我們的第二個孩子在武漢出生,休完產假之后我必須回敦煌上班,孩子依然沒辦法帶回敦煌。還只得請老彭姐姐繼續幫著帶老二。老二在送去河北老家的路途中,因患重感冒導致了嚴重的哮喘。后來在老家,老二又因感冒打了青霉素。可能是遺傳了我的基因,孩子出現了嚴重的過敏反應,差一點丟了性命。
因老二送河北老彭姐姐家寄養,老大就只能接回武漢,由老彭親自照顧。1978年,老大已經到了上學的年齡,老二也已經五歲了。姐姐也有了自己的孫子,負擔很重。我和老彭商量后,做了個決定,這次把老二從河北老家接回武漢之后,我無論如何要想辦法調離敦煌。
我去河北老彭姐姐家接老二的時候,已經兩三年沒見到孩子了。我進了院門,見門里面有個小孩站著,黑不溜秋、一絲不掛,我以為是鄰居家的小孩,也沒在意。進屋看見大姐,我說:“大姐,我來了?!贝蠼阏f:“你來啦,你沒見你兒嗎?”我說:“沒見到啊。”她說:“剛才就在門邊啊?!边^了一會兒,大姐去把他領了進來。孩子領進來的時候穿得可整齊了,還給他穿上了長筒襪子。大姐拉著孩子說:“這是你媽,叫媽?!蔽疫@才反應過來,剛才那個黑不溜秋、一絲不掛的男孩正是我的兒子。我一下子愣在了那里,眼淚直往下掉。孩子喊我媽,我一聽是一口河北話。
我在河北待了三天,就把孩子帶回來了。我到哪里他就跟我到哪里,孩子是怕我再走了。我們離開的時候他不哭也不鬧。孩子的大姑倒是哭得很傷心,因為從小帶他,有了感情,舍不得他走。孩子就這樣離開了河北,跟我走了。
我先把孩子帶到北京,在北京買了火車票,我們母子倆再一同坐上回武漢的火車。我們一家四口終于團圓了。武漢大學的宿舍,房間非常小,我們四個人就擠在一張床上。我看著他們父子三個,心想不能這樣繼續下去了,必須要想辦法解決分居問題。那怎么才能離開敦煌呢?有人給我支了個招,說只要半年不到單位上班,就算自動脫崗,自動離職,這樣就可以離開這個單位。我那天想好了,就采用這個脫崗的辦法,不回敦煌。我在武漢住了半年,全心全意照顧他們父子三人的生活。
但是,在武漢生活的這段時間里,不知為什么,我經常失眠,晚上睡不著,潛意識中總是牽掛著敦煌。我越是壓抑自己不去想莫高窟,那些壁畫就越是縈繞在眼前,揮之不去。盡管嘴上說不再回敦煌,但是心里沒有放下。我越猶豫,心里就越想著敦煌。有天晚上,老彭和孩子們都睡了。我還是睡不著,起來翻書。我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又捧起了一本關于敦煌石窟研究的書。
半年一過,我又回了敦煌,為什么呢?原因很簡單。不在敦煌的半年時間,單位不給我發一分錢的工資,僅靠老彭的工資,難以維持一家四口的生活,我要回敦煌才有工資。省里當時也要求我盡快回去,因為我是當時唯一的一個副所長。我想,回敦煌也好,可以當面與組織說明困難,名正言順地調走。
1979年,我帶上了老二曉民,重返敦煌。誰知回敦煌后,省委、省政府主管部門不同意我調走,堅決要把我留下。這樣,我在敦煌,一方面應對工作,另一方面,老二有哮喘病,我要盡量帶好孩子。因為老二從小不在父母身邊,性格有點內向,不太敢說話。孩子很聽話,你怎么教他就怎么做。我也不著急,想著要讓他放松,就放開他,讓他跟小朋友滿處跑著去玩,今天到水溝里,明天又去玩沙子,漸漸地他就活潑起來了,身體也慢慢有所好轉。
我們單位的果樹很多,我跟孩子說:“咱們家里的東西你可以吃,你想吃其他東西,媽媽可以給你買,但是你不能摘單位樹上的果子,媽媽也不能摘?!庇幸惶焖貋韱栁遥骸皨寢?,媽媽,有一個老奶奶怎么能摘樹上的果子?”我告訴他:“原則上是不可以的,但老人家年紀大了,大家都不去計較,等你長大就懂了?!?/p>
有時候,我也會帶他進城,去之前跟他“約法三章”:“曉民,咱們進城只是去看看,不買東西,你要買東西就不進城了?!彼m然點頭答應,但畢竟是小孩子,一到商場的玩具柜臺就挪不開腳了。我問他:“曉民你是不是看上玩具了?”他只是盯著玩具看,不說話??戳撕靡粫?,他自己跟我說:“我們有玩具,我們不買?!蔽页=o他講些童話故事,教他學數數,孩子逐漸會數到一百、一千,后來兩千都會數。
樊錦詩在第454窟調查壁畫題記
這時,敦煌文物研究所在莫高窟辦了一年級到五年級的復合班,因幼小的職工子弟不多,就讓高中畢業的職工子弟擔任教員,教五個年級的幼小職工子弟。我的孩子在莫高窟上學后,一次回來問我:“媽媽,為什么2-1=1?”當時我真想說,這你都不懂!可是,我又想到數學對小孩來說比較抽象,所以就用點油燈的火柴來引導他掌握加減法。過一陣子孩子又問:“媽媽,媽媽,為什么36÷6=6?”我心想,難道學校老師不教乘法口訣嗎?我就給他教。
有一次,孩子寫了錯字,我給他指出來,他說是老師說的,我不便在他面前批評老師,也就沒有多說什么。又有一次他回家給我講故事,故事哪兒來的呢?原來是老師給四年級講語文課的課文。
老二在我身邊有兩三年時間,他很愉快,哮喘病也好了。但我意識到孩子在莫高窟這樣的學校繼續學下去不是長遠之計,無奈只有把他送出去上學。老彭借探親之機,到敦煌就把曉民帶走了,送到上海我的姐姐那兒。在上海過了兩年后,我姐姐說孩子不好好上學,經常獨自跑掉,這使姐姐和母親擔驚受怕,要我把孩子領走。
孩子為啥要跑呢?可能是我姐姐管束得嚴了一些,孩子記得自己是和媽媽一起坐火車到上海的,他要坐火車去敦煌找媽媽。那是1984年,由于我自己在接受審查,根本顧不上去上海領孩子。
這時恰逢老彭到上海出差,便把孩子從上海接到武漢,從此他一個人帶了兩個孩子。我覺得老彭太了不起,我的孩子太可憐。這一年,我與老彭的分居問題已經到了非解決不可的地步了。因為雙方單位都不同意調動,此事又拖了兩年,最終在老彭的理解下,他放棄了他創建的事業,來到敦煌、來到我的身邊,我們一家才得以團聚。
我一直覺得自己不是一個好妻子、好母親,因為自己完全沒有盡到一個做妻子、一個當母親的應盡的責任。相反,老彭既要承擔繁重的教學工作,還要帶孩子,既當爹又當媽。由于我的原因,造成我們長期兩地分居,使兩個孩子小時候的教育受到了影響。老大的學習成績一直不理想,老彭為此很苦惱。老二只讀到了大專,再沒有給他創造更好的學習機會。由于自己對孩子的內疚,在家里我從不訓斥孩子。我在與孩子的相處中,善待他們、理解他們、引導他們,遇事與孩子耐心講道理。我對孩子的要求是,不能做壞事,成人后能自立,為社會做點有益之事。
本文節選自
《 我心歸處是敦煌 》
作者: 樊錦詩 口述 / 顧春芳 撰寫
出版社: 譯林出版社
副標題: 樊錦詩口述自傳
出版年: 2019-10
頁數: 4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