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到薛樓組的時候已是下午三點多,把挖掘機和清運垃圾的事情安排妥當,拍拍身上的土氣,就可以忙中偷閑,坐在小桌邊倒杯開水,捏一撮毛尖茶放進杯子,和村里人前三皇后五帝地聊聊。
這是褚堂街道崗關莊村監委主任孫滿堂的家,院子門口兩邊各種一株月季,足有一米七八高,早開的花朵已經敗謝,花瓣散落在根部周圍,晚開的正值盛期,花色艷麗,把青春的多情、朝氣蓬勃演繹得活色生香恰如其分。
孫主任的父親坐在門口一邊的矮凳子上,旁邊小桌上放臺袖珍收音機,機子里正播放單田芳的評書。看上去老人精神勁挺好,除稍有點耳背外,其它的零部件都好使,眼睛不花,頭腦轉圈快,記憶力特別驚人,提起先前的人和事,仍記得許多細節。要知道老人今年九十八歲了,在薛樓組乃至在崗關莊村算得上屈指可數的高齡。
老人叫孫玉海,出生于民國十年即1922年,至今已是百年人生,說起過去的零零碎碎聲音依舊洪亮,丟掉手里的煙頭用腳踩滅,撈出的回憶一段段一塊塊的,像是在老式的柜子里翻找一件件舊衣服。
薛樓組不簡單,從前影響大名聲在外,確山、泌陽、西平都知道,因為歷史上出過幾個人物。名聲最大的要數薛家弟兄倆薛倫秀和薛志坤。小時候聽大人們常說,薛倫秀的老太是個有學問的人,在朝里教過王學,大院帶門樓,官員路過文官下轎武官下馬,朝廷和社會上的名人多次給他家送匾,到薛倫秀那一代,堂屋里還掛有匾。
那年月過老日兵荒馬亂的,趕上有一年國民黨三十師駐扎薛樓一個星期。師長無事生非置辦個酒場,把住在薛樓莊南頭的一個人喊來陪酒,推杯換盞你來我往,硬是把那人喝得大醉死在酒桌旁,人是被抬回家的。隊伍離開時,師長把薛家的匾摘下來全部帶走,簡直就是明搶。當時薛家人不懂,不知道匾有多值錢。
薛志坤是薛倫秀的兄弟,算是個人物,家里有三十畝地,當時并不算多,偏偏薛志坤頭腦靈光,眼皮活會混事,在官在私都有人,用現在的話說是通黑白兩道,方圓附近出了名的光棍,沒人敢惹。
莊上的李姓人家也出了個人物叫李堂秀,是第三個人物,一生愛玩老鷹,手藝高玩出了名堂,在汝南、確山、泌陽、西平、上蔡、遂平一帶走南闖北,說起來沒有不知道的,一聽說李堂秀放老鷹逮兔子,村里男男女女跟著看熱鬧,多的時候足有幾百人。李堂秀帶老鷹走在野地里,只要發現兔子跑動,順手把鷹放出去。老鷹看到兔子后不慌不忙,由高處輕輕飛低,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朝兔子跑的方向隨上去,等飛到兔子上面突然勾頭,用嘴緊緊咬著兔子頭皮,把兔子叼離地面,十拿九穩的事。李堂秀立有規矩,每天抓夠十二只兔子一準回家,看見再多也不抓。
為抓兔子,他還訓練兩只狗,發現目標后放狗去攆。兩只狗迅速沖上去,左拐右閃能把兔子追得跑不動,一邊一只狗,伸出前腿搭在兔子身上,從不用嘴咬,跟人一樣聽話懂事。李堂秀養狗玩老鷹名聲在外,手藝是跟西平老師薛志富學來的。師傅懂鳥語,用嘴發出“唔——喂——”的聲音,樹上的鳥會自動飛過來。
前幾年在崗關莊村王協莊組走訪時聽到,解放前薛樓出過土匪,薛樓的土匪到外邊鬧事,但不招惹附近村莊。黑道有黑道的路數,土匪有土匪的規矩,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為了核實真假,正好趁機請教。老人略微思索接著說,不是薛樓出了土匪,是因為薛樓的人跟南山的土匪有聯系,土匪才不到這里禍害百姓。
那是上世紀二十、三十年代的事,南山有一幫土匪三百多人,領頭的高殿清,活動在確山、遂平、駐馬店方圓百十里范圍。離南山不遠處有個人叫趙天保,跟高殿清素有來往,關系不一般。趙天保在南山置辦幾十畝地,每年收割蘾草、山藥等山貨,常來遂平趕集買賣,當天來當天回不去,和李堂秀的三弟李二相熟后,經常來薛樓李二家落腳,住一晚上第二天趕回南山。憑這種交情,高殿清講究江湖義氣,從不來薛樓附近村莊惹事生非。
你想想,土匪都是窮苦人出身,沒有生路萬般無奈才拉桿子當土匪,家里有糧有錢有活干,誰去干土匪營生?雙方相安無事,有事情了可以有所照顧。有一次,高殿清的人因事耽擱走不了,一幫人來到薛樓。薛樓早有人挨戶連夜安排每戶早上多做幾個人的飯,到時候有人來吃飯。村里人第二天才知道南山來人了,是給南山人準備的飯。高殿清和王老漢、劉子厚有聯系,懂得共產黨的政策,解放后帶領他的人投了共產黨毛主席。
老人健談,大概一生聽過不少故事,把話說開去能連上秦始皇修邊墻、看相人會察言觀色、一句話能扒別人的媒、清代東徐州王家巷出了個巧媳婦等,讓人感到老輩人沒讀過書,全憑頭腦記憶力,的確不簡單。其中一則“人過六十不再活埋”挺有趣,可稱作孫玉海版的,有頭有尾。
西漢年間,有個人在朝里做大官,多年后告老還鄉,由其兒子接替。按照當時規矩,六十以上的人活埋。兒子于心不忍,在自家院子里挖個深洞,估計老爹還能活幾年,就給老爹準備幾年的水和食物放洞里,上面留出通氣孔,對外言說已經埋掉。有一年西夏國給朝廷進貢一個四條腿的活物,兩只小眼睛閃著亮光,渾身毛茸茸的,身子能大能小,大時如半大的牛,小時如同老鼠。滿朝文武看不出是啥物件。退朝后兒子回家說給洞里老爹,爹一聽心里有底,猜想就是個老鼠,交代兒子拿家里的九曲貍貓當場試試便知真相。
說起貓人人知道,卻不知道貓的“本事”各有不同,能區別的標志就看貓嘴上顎的橫紋,有幾條橫紋就叫幾曲,橫紋越多“本事”越大,三、四曲以下的多是嘴饞,貪吃貪睡不捉老鼠,六、七曲以上的不吃嘴,老實聽話,見老鼠如見仇敵。
次日兒子把貓放進寬松的袖筒里上朝,按照老爹說的,等那物件再次變小時,從袖筒里突然放出九曲貍貓。說時遲那時快,貍貓猛竄過去,一口把那物件咬死當場吃掉。眾人這才明白原來是只老鼠,生長多年吸收天地精華,變大變小成了老鼠精。皇上龍顏大悅,問愛卿誰出的主意,兒子把事情原委敘說一遍,皇上如夢初醒:到底老年人見多識廣有辦法。隨即安排兒子回家請出老爹,官復原職,從此廢除人過六十活埋的規矩。
百年人生,經歷過大風大浪,體驗了生死抉擇。1941年到1947年六年時間都是在隊伍里度過的。說起當兵的事,老人記憶尤為深刻。
十九歲那年即1941年6月,第一次被國民黨十三軍抓壯丁,到南陽府直管區住六個月,受六個月的罪,打地鋪,每天兩頓飯吃不飽,部隊開到泌陽時找個機會偷跑回家。當年九月第二次被抓壯丁去了遂平縣城。國民黨四十軍在縣城扎攤子,負責對準上蔡、汝南、遂平三個縣招兵。換上軍裝劃歸四十軍新編四十師輜重營,經王橋開赴潼關。
路上,營里發給一根扁擔和一根繩子,擔兩箱子彈重七、八十斤,隨隊伍連續行軍兩天,肩膀壓得紅腫受不了,在家也沒有干過重活。晚上部隊休息時,和身邊一個來自汝南姓楊的大個子兵商量偷跑,夜里認不準路只知道往東北方向,雞叫時趕到一個村莊附近,在曬場邊點支煙,遇見個拾糞老頭,想問問老頭離住隊伍的村莊多遠。老頭說三里地。我們心里慌亂不敢多停,扭頭又往西南方向跑,天明時來到一個村莊西南角的一戶灶房里。這家的主人出堂屋門發現兩個當兵的,心里有點害怕。老楊俺倆說抓壯丁去的,不想干開了小差。那人說這里不安全,二里外有條公路,幾天來一直過隊伍。老楊還想跟隨隊伍去,軍隊有飯吃。那一家怪熱心,做的雜面鍋餅子、秫秫糊涂算是給我們倆吃的早飯。
隊伍往東北行進,有士兵牽騾子的,還有空手的。搭話的班長也姓楊,從俺倆的軍裝上一眼認出是四十師輜重營的,問為啥跑出去。我解開衣服讓他看肩膀。楊班長笑笑,擺擺手示意跟著走,途中休息時間,楊班長給正在喝茶的連長報告情況。連長隨即批準兩人補充到一班當炮手,把輜重兵的軍裝服號換成四十軍39師炮兵營一連一排一班。原來路過的隊伍還是四十軍,四十軍正規轄39和106兩個師和新編第四十師,軍長馬法五,39師師長李鐵頭。
抗戰時期隨部隊轉戰南北,曾在大別山區三次和日軍作戰,之后撤回潼關據守七、八個月。防守潼關的國軍八個軍中,空軍士兵最厲害,用的是美式戰機飛得高,發現日軍飛機,居高臨下一個俯沖命中,打得日本飛機不敢露頭。最后一次打日本鬼子,已經準備好饃,天空有美式飛機飛來,飛得很低,能看見飛機上的人把袋子解開,從機艙口撒下數不清的紙條。當兵的跑過去看熱鬧,能認字的人拿紙條大聲喊:日本鬼子投降了,這是傳單,日本鬼子投降了!
抗戰結束,四十軍到西安休整,僅僅七天后上面下來命令,部隊過黃河經新鄉開到華北,扎好打內戰的架子。連續跟日本人打幾年,死去很多弟兄,士兵不想打仗了,不想槍口對準自己人,在華北跟解放軍打,不少時候士兵對天開槍,根本沒有拿出打日本鬼子的狠勁,軍心渙散打一仗敗一仗,地盤越來越小,官兵各有打算,沒人真心給老蔣賣命,有的八路軍潛伏在國軍內部,咋會打勝仗哩。打石家莊最能說明這一點。
日本人占領石家莊期間,對城防進行擴建加固,城墻加寬增高,強化易守難攻之勢。日軍投降后,駐守石家莊的第三軍完善城內防御工事,城外環城鐵路裝載裝甲車、火炮、輕重機關槍、機關炮等重武器,作為第二道防線,離城二十多里挖30米寬的壕溝,溝邊電網密布,壕溝、電網繞城一周二百多公里,構成石家莊外圍第一道防線。開到華北的四十軍于1945年10月在邯鄲戰役中被解放軍打垮,軍長馬法五被俘虜,余部返回石家莊編入第三軍,原炮兵歸入第3軍炮兵營駐守保定。
解放軍進攻慣用牽牛鼻子和分散敵人力量各個擊破戰術。1947年11月,解放軍三個軍的兵力正在石太路、津浦路和京漢路作戰,對付國軍九個軍,派出八個野戰軍包圍石家莊,但表面上做出攻打保定的假象。由于第三軍軍部、第七師及第六十六團在清風店戰役中被殲滅,防守石家莊的只剩第三軍第32師及2個保安團和附近19個縣的保安大隊,處境孤立。11月初,保定“綏靖”公署將其獨立團和駐保定的第3軍炮兵營空運石家莊,使石家莊守軍總兵力增至2.4萬余人。
解放軍在石家莊四周深挖地洞,地洞挖到一定長度后,士兵突然從洞口發起進攻,迅速突破第一道防線,接著炸毀火車頭越過第二道防線。
石家莊城區大,又有飛機場,人少難以防守,防御重點設定東西兩個卡點,炮兵營一連防守西卡點,我正在一連一排一班當炮手。戰斗打響子彈亂飛,連里二排四班和三排六班兩個班負責四門炮,倆班長事先卸下炮膛上的瞄準鏡,安排士兵不開炮,向空中發射信號彈,槍林彈雨中沖出城防主動帶領外圍解放軍從西卡點進攻,順利打進城區。軍部發現情況不對派人來查,由于情勢緊急沒查出任何結果。攻城戰斗打了一夜,雞叫時分解放軍攻下全城,石家莊宣布解放。在街上吃飯時,一排李排長也在,已換上解放軍的服裝,給我打招呼:老孫別害怕,安心吃飯!到這個時候我才明白,兩個班長和李排長都是事前打進來的八路軍。
飯后在石家莊北門外一處高土坡上召開大會,被俘人員和解放軍戰士都在場。第八野戰軍唐紹奇司令講話:全國很快就要解放了。你們來當兵有不少是抓壯丁來的,家里如果有困難,可以寫個申請,我們發給路條和路費,幫助你們回到家鄉和家人團聚。當天晚上我寫個申請遞給班長,班長交上去,第二天申請批下來,開出路條蓋上章,領幾百元路費。路上找不到車,就知道順鐵路往南,一個多月終于回到薛樓。
想想打仗的過程,炮彈到處亂炸,離近了用刀砍,死的人橫躺豎臥,能吃嘴里早飯,晚上的湯不一定能喝嘴里。打石家莊那陣,尸體都能把壕溝填平。這輩子多虧當的炮兵,不在前線沖鋒,要是步兵有多少腦袋也早就掉在戰場上了,天天活人背個死人頭,哪有今天坐門口講這些事。老人忽然把話停止,好一陣子才說:子彈不長眼,多少人倒下了,路死路埋,溝死溝埋。
......
多年來,老人養成煙酒肉嗜好,吸的散花煙,三塊錢一盒,每天兩盒,家人買價格貴的偏不吸,說是口感不好沒味道,對吸煙的看法跟別人不同,平日里總結出吸煙的三個好處:解毒、御寒、提神。活一輩子不相信煙葉里有尼古丁會害人,會影響到健康,自己就是例子能吃能睡,走路腿有點不靈便,肚里東西沒毛病,精神勁好著哩,吸幾根煙浪費幾塊錢不算大事。想活大年紀在于肚量放寬,不計較小事,不惹事沒脾氣。莊稼人常說:肚子里能放三筐麥糠。平時吃飯不定時候,一天吃三頓、五頓飯,餓了就吃隨心就意,保證每頓少吃多餐,年紀大不忌口,肥肉瘦肉都喜歡,晚上坐在床頭,一個人還要小酌二兩,花錢不多,十塊錢一瓶的老村長。論養生道理老人又是不簡單,把專家講的養生之道給顛覆了。
落日西沉,村莊里不時蕩起土氣,飄飛的楊絮像是初夏時節不期而至的散亂雪花。機械還在忙碌,轉運垃圾的三輛翻斗車裝滿后一溜往南大坑開去,上午推倒集體時期蓋的一個煙炕,下午清理兩堆碎磚渣和南北路兩邊溝里的垃圾,工作組幾個人取下印有“雙創志愿者”字樣的紅布袖章。一天的“雙創”工作就要結束。
臨別,老人堅持站起來,拄拐棍走到院子門口,目送同事幾個人離去。余暉中老人的嘴角微微顫動,像在自言自語。那一刻,頭腦里忽然蹦出“滄桑世事、流水歲月”幾個詞,別的,似乎想起什么,似乎什么也沒想。
作者簡介
陳巖,男,漢族,1963年2出生,河南遂平人,大專文化,遂平縣褚堂街道辦事處干部。河南省詩詞學會會員,遂平縣詩詞學會會長,著有詩集《田野的風》《聽雪》《飄柳的季節》和散文集《秋日紅葉》《流動的聲音》以及豫劇現代戲《古槐鎮》《鳳山鎮》等,詩詞、散文在《中州詩詞》《奔流》發表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