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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在消費貸里的年輕人:生活中越失落,消費上越失控?

編輯:李慧勤 時間:1/11/2021 8:59:47 AM 瀏覽:7260

 困在消費貸里的年輕人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黃孝光

  發(fā)于2021.1.11總第980期《中國新聞周刊》

  2020年的最后一個月,26歲的小穎最終搞清楚了自己的所有債務:22萬元。

  “我是一名外企職員,月收入稅后8000多元,在外人看來,生活過得還是很不錯的。可是,沒人知道我負債22萬。”通過微信好友后,小穎給記者發(fā)來這段自我介紹。她匯總了將近20個平臺的貸款信息,大吃一驚:“我以為只欠了十來萬。”

  這是一筆糊涂賬。小穎始終算不明白,自己沒有明顯的大額消費,為何會欠下這么多錢?2020年12月以來她停止了還貸,各處貸款陸續(xù)逾期,隨之而來的是每天不少于20個電話的轟炸。對她的一個小時采訪,接連4次被討債電話打斷。“再不還錢,我就只能去找你家人了”,一家名為“玖富萬卡”的貸款平臺沖小穎說。

  小穎的遭遇,是年輕人借貸消費的一個縮影。如果說70后、80后的壓力來自房貸和車貸,90后乃至00后年輕人背負的則是消費貸。“消費對中國經濟增長的作用越來越凸顯。目前90后、00后約占總人口的24%,他們將主導未來5~10年中國乃至全球的消費格局”。尼爾森于2019年發(fā)布的《中國年輕人負債狀況報告》提到,在18~29歲的年輕人中,信貸產品的滲透率為86.6%,其中占比最高的是消費類信貸。另據央行發(fā)布的數據,截至2020年6月30日,全國信用卡逾期半年未償信貸總額飆升至854億元,是10年前的10倍多;這些逾期借款人中,90后占比幾近一半。

  過去幾年,年輕人的生活方式在快速變化,無論校園貸、租金貸、培訓貸、美容貸,抑或網上購物、游戲充值、直播打賞,幾乎所有生活場景都衍生出相應的借貸消費模式。“借助于新金融科技,消費信貸發(fā)展非常快,有一些是過分誘導年輕一代提前消費、借貸消費。這不僅是一種經濟現(xiàn)象、金融現(xiàn)象,同時也是一種文化現(xiàn)象、人口現(xiàn)象,可能會帶來重要的影響”。在中國人民銀行原行長周小川看來,年輕人靠借債過度消費、奢侈消費的現(xiàn)狀令人擔憂。

  在這個“觸手可貸”的時代,借貸方設計陷阱、暴力催收,貸款人以貸養(yǎng)貸、惡意逃債,亂象叢生。個中風險不只存在于金融機構,更逡巡于每個家庭周圍。

  “精致窮”的一代

  “90年代互聯(lián)網在中國興起,成為多數年輕人自幼共同成長的工具與娛樂生活方式。因此,年輕人對于各種形式的觸網行為接受度極高,同時具備了前衛(wèi)、新潮、追求新鮮感的消費意識”。《中國年輕人負債狀況報告》提到,年輕人中信貸產品的滲透率為86.6%,其中實質負債人群在整體年輕人中的占比達44.5%。

  2017年畢業(yè)前夕,小穎首次接觸到信用貸。那時候校園貸風行,不少網貸公司雇學生在校發(fā)宣傳單。“有次分期樂做活動,注冊送水果,我沖水果去的,結果他們當場就給了我1萬元額度”。這個額度很快派上用場。她聽說很多白領會去健身,于是畢業(yè)后第一件事,便是辦一張健身卡。當時她月薪不過2000元出頭,但想辦的健身卡要5000多元,于是想到了分期樂。“借了5000,分36期,總共要還六七千元”。

  在電商普及、支付方式革新以及網貸寬松的大環(huán)境下,小穎的購物欲望迅速膨脹。她第一個月的工資還完貸后,剩下的被用來買化妝品和包包,而分期樂剩余額度也很快被兌換成一個個購物訂單。畢業(yè)后的第一個春節(jié),小穎的收支平衡被打破。“覺得自己是社會人了,在家張羅請客吃飯,大手大腳,其實手里沒多少錢”。畢業(yè)第二年,小穎的負債累積到14萬元,已經沒錢買票回家過年。“機票600多元我都嫌貴,火車要坐一天一夜,400多元,還是刷的信用卡”。

  “生活中越失落,消費上越失控。越陷越深,就像一場末日前的狂歡”。比小穎小一歲的李歧遠是一名北漂,電話中他向《中國新聞周刊》如此總結自己過去幾年的消費狀態(tài)——“是一個無產者,卻養(yǎng)成了中產階級的消費習慣。”

  過去幾年,李歧遠獨自一人逛遍了北京的各大商場。“國貿、三里屯、SKP、合生匯……我經常在別人上班時間出去逛,去了總是被店員們簇擁著。一旦用顧客的心態(tài)去看,會覺得這個世界對你很好。”李歧遠的消費從模仿起步,他根據自己關注的網紅發(fā)布的照片動態(tài),去分析他們的衣食住行,進而“用同樣的消費滿足自己”。“潮鞋一雙六七百元以上,T恤單件四五百元,買一千塊以下的衣服不會心疼。”李歧遠說。他還酷愛美食探店,“比如我聽說SKP的‘游園驚夢’是北京最好的淮揚菜館,就專程去那消費。金陵燒鴨、素燒鵝、一碟紅燒肉、一碗水果湯圓,我一人花了200多元。”

  最大頭的消費是在一家美容院。2019年元旦剛過不久,李歧遠逛商場時收到一張按摩體驗券。在工作人員的話術影響下,當天他便花1280元購買了一張體驗卡。此后半年,他在這家店沉迷于按摩、面護等項目不能自拔,狂擲2萬元。

  美好生活背后卻是虧空。2013年李歧遠從北京某高校輟學,此后輾轉南昌、成都、重慶、北京多地,干過炸雞店店員、順豐日結工、醫(yī)院試藥者、垃圾處理廠保安、賓館服務員,上一份工作是民宿管家。如今已失業(yè)快一年的他,負債近10萬元,在支付寶花唄和借唄、京東白條和金條、美團生活費、 微博借錢、百度有錢花,以及浦發(fā)、招商、興業(yè)、光大等多家銀行均有欠款。

  “為什么人們不顧自己的償還能力,也要從信貸公司借貸,或是用信用卡購物呢?這絕不僅僅是表面上的虛榮心在作怪,而是出于一種人們在苦悶中試圖證明自己的心理,證明自己能夠融入這個社會,證明自己沒有落后,證明自己不低人一等”。日本作家齋藤茂男的《飽食窮民》一書,將那些在泡沫經濟時代不再為溫飽發(fā)愁,然而依然陷入窮忙和債務纏身狀態(tài)的日本人,形容為“飽食窮民”。

  “日常生活平平無奇,有時間就想去消費。借貸的錢又來得太容易,花錢就變得肆無忌憚。”李歧遠很難算清楚,自己一個月究竟花了多少錢。相比之下,他說父母“完全不會花錢”:“他們一天賺100多元,早上三點多去批發(fā)市場進貨,晚上五六點回家,幾十年日復一日。小時候我常跟著他們,但內心其實非常厭惡這種生活。”

  區(qū)別于長輩的精打細算,越來越多的年輕人推崇“精致窮”的消費理念。“一種是有多少錢買多少東西,一種是想買什么就買什么,這是根本的代際差異。”網友柳相認為。他對豆瓣小組“負債者聯(lián)盟”2020年11月的1105篇發(fā)帖做了統(tǒng)計分析,發(fā)現(xiàn)“超前消費”“網貸”是其中最高頻的詞匯。中央財經大學法學院教授、金融法研究所所長黃震則對《中國新聞周刊》分析,新的消費群體主要在年輕人,而年輕一代多是獨生子女,缺乏獨立自主的品格,養(yǎng)成了對家庭的較大依賴,當缺乏資金時,很容易轉向短時內即可獲得的消費貸。

  偶爾李歧遠也會感到厭倦。《奇葩說》選手詹青云的一段話曾令他困擾:“我們表面上過著自己喜歡的光鮮亮麗的生活,靠透支未來借貸消費分期付款的方式,維系著表面上的精致。可是我們每一天早上醒來,頭腦中帶著一串串的數字焦慮地醒來,我們真的有感覺到開心嗎?”

  套路貸盯上年輕人

  對于年輕人而言,無論在校求學、培訓還是畢業(yè)后求職、租房,不同消費場景交織成一張大網。不少商家或平臺主動設置借貸消費陷阱,稍有不慎就容易踩坑。

  大二學生小美喜歡動漫,2019年11月,她在B站看到一則原畫課程廣告,許諾學成后給學員提供平臺接單賺錢。小美為之吸引,貸款萬元報名,不久之后陷入維權困局。

  課程提供者為湖南潭州教育。各大社交平臺很容易看到他們的廣告——“一個小白的風光攝影修行,學配音、用你的聲音做副業(yè),或者零基礎教學繪畫、播音、配音”。“這幾年二次元文化興起,他們抓住的就是那些喜歡動畫、對配音好奇的年輕人。”一位潭州教育維權群的管理員向《中國新聞周刊》總結了她所了解的課程套路:前期虛假宣傳,承諾高薪兼職;當學生因資金不足而猶豫不決時,以優(yōu)惠名額有限為由,誘導學員貸款繳費。課程價格大多過萬元,而貸款利率普遍在10%以上;一旦課程受到質疑,機構將設置重重障礙,阻止學員退款。

  “原價9000多元,現(xiàn)在報名減2000元,名額有限,只限前五。”聽完公開課的第二天,小美在潭州教育工作人員引導下開通了京東白條。“收入填7000元~8000元,學歷在學信網上注冊一個賬號,然后截圖上傳就行。”工作人員告訴她,“填資料時多包裝下自己,可以申請到更高的額度。”

  2020年大學剛畢業(yè)的李旦,則掉入了蛋殼公寓的“租金貸陷阱”。蛋殼采用長租公寓“高收低租”的模式——高價從房東處收房,再低價出租給租客,出租時利用租金貸獲取現(xiàn)金流。與租客簽合同的時候,蛋殼會向租客提供較為便宜的年付價格;倘若租客囊中羞澀,則可以選擇與蛋殼合作的金融機構,申請每月分期付款。

  李旦在北京市海淀區(qū)北沙灘租了一間26平方米的主臥。“租房時本來說好了押一付一,最后簽合同才得知要貸款。我不了解租金貸,只是聽說容易出問題,所以不大愿意接受。”蛋殼公寓管家向他解釋,租金貸是公司對畢業(yè)生首推的方式,價格更加優(yōu)惠,并提供了他人的借貸合同供參考。當時李旦已從借住的同學那搬離,倉促之下同意了租金貸方案——將2萬多元租金分成12期,按月給微眾銀行還款。

  后面的故事眾所周知,2020年11月蛋殼公寓暴雷了,全國各地租客都面臨被房東掃地出門的困境,李旦也不例外。11月21日,李旦的房東貼條要求他限期搬離,11月29日,李旦去蛋殼總部維權未果,第二天上班時臥室門鎖被房東換掉。各地租客的維權,在一起意外事件后,出現(xiàn)了轉折點。12月3日,廣州一名租客墜樓身亡,次日微眾銀行發(fā)布新方案稱,蛋殼租金貸客戶退租后不繼續(xù)還貸,可結清貸款。12月12日,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李旦已申請剩余貸款免息延期,不過他和房東的對抗仍在繼續(xù)。

  維權難是掉入借貸消費陷阱者面臨的共同困境。有律師提到,無論租金貸還是培訓貸,流程上通常沒有問題,難以通過法律維權。2020年9月,剛上大學的小媛瞞著家里辦理了潭州教育的課程貸款。簽約幾個小時后,她在黑貓投訴平臺檢索,意外發(fā)現(xiàn)針對潭州教育的投訴逾5000條,于是當天便提出解約退款申請。此后,她和潭州教育談判三個月未果,無奈之下發(fā)微博求助。12月2日,央視財經采訪了她并曝光了潭州教育前述問題,潭州教育這才同意全額退款。

  潭州教育的問題并非個案。“高額的培訓費用下,為了讓消費者掏腰包,培訓機構往往誘導學員用分期交費來降低報名門檻,并混淆概念,掩蓋貸款實質”。中國消費者協(xié)會發(fā)布的《2020年第三季度全國消協(xié)組織受理投訴情況分析》提到,近期韋博英語、巨石達陣、優(yōu)勝教育等校外教育培訓機構陸續(xù)出現(xiàn)因經營不善而停業(yè)關門情況,涉及消費者眾多,類似情況有愈演愈烈之勢。

  如果說潭州教育、蛋殼公寓等是基于真實消費場景的過度誘導,而有些虛構消費場景、以騙貸為意圖的借貸,則滑入套路貸的違法境地。

  “招聘總經理助理,月薪八萬。想得到這份工作,得先去做整容。來到指定的醫(yī)美診所,求職者需要申請幾萬不等的貸款。手術后,求職者發(fā)現(xiàn)不僅入職變成一句空談,整容貸款也需要自己承擔”。據中新社報道,2020年8月,北京警方抓捕了十余個“招工美容貸”詐騙團伙,并對9個涉案醫(yī)療美容機構進行查抄。作案過程中,招工團伙和美容醫(yī)院相互配合,在招工、整容、貸款等環(huán)節(jié)層層設套,形成完整的犯罪鏈條。醫(yī)美診所標價近10萬元的綜合整形手術,實際成本僅4000余元。

  招工美容貸通過延長犯罪鏈條轉嫁風險,但并非新手段,而是傳統(tǒng)美容貸的變種。美容貸市場開啟于2014年,與整容行業(yè)相伴相生。據中國整形美容協(xié)會統(tǒng)計,2014年剛起步的中國整容手術業(yè)市場規(guī)模大約4000億元,到2019年擴大至達8000億元,成為世界第三大整容市場。高昂的整形費用下,美容貸于是應運而生。高峰時期,全國提供美容貸的平臺多達上千家。

  “所謂美容貸,借款平臺是直接把錢打到醫(yī)院而非我的賬戶上的。醫(yī)院收手術費,中介拿提成,放貸平臺賺利息。”剛上大學的李夢溪因為割雙眼皮和做隆鼻手術,負債6.4萬元。和其他消費場景類似,她在美容院也遇到了誘導貸款環(huán)節(jié)。她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為了成功貸到款,工作人員讓她隱瞞學生身份,填寫了虛假的工作和收入信息。手術費4.6萬元,李夢溪分24期貸款,本息一共6.4萬元,年利率18%左右。

  據《中國青年報》報道,不少美容貸通過去頭息、故意逾期等方式,設下連環(huán)套,一些女孩由此落入債務陷阱,甚至淪為套路貸團伙長期賺錢的工具;利益驅動下,套路貸團伙采取非法催收手段,并不擔心逾期和壞賬。

  各地因為套路貸釀成的慘案屢見不鮮。2020年12月公安部披露的全國首例純線上套路貸涉黑案中,以王某燾為首的犯罪組織通過“借新還舊”“以貸還貸”惡意壘高債務,在不到10個月的時間里,以近2億元的投入獲利28億余元,尚有未收回的非法債務約98億余元。為了提升回款率,該團伙先后與24家催收公司簽訂合同,將部分逾期債務外包,采用電話侮辱、威脅,發(fā)送PS裸照等手段進行催收。47.5萬名受害者中,四川成都吳某因無力償還,與丈夫二人燒炭自殺;青海西寧江某蕊因不堪輪番催收的精神折磨,懸梁自盡。

  深淵凝視

  不久前,京東金融因為一則借貸廣告視頻被罵上熱搜。廣告中,一位農民工打扮人士因為母親暈機要求換座,空姐向其推薦升艙服務。后排的男士替他解圍,方法是幫他申請15萬元的京東金條借款額度。

  這類廣告并非京東金融首創(chuàng)。“微博借錢”廣告中,一對中年男女去酒店開房,男人付款時發(fā)現(xiàn)余額不足,靈機一動開通了微博備用金。“360借條”廣告中,一位衣衫襤褸、身材矮小的男子提著五花肉稱,會讓空姐過上好日子;空姐表示懷疑,讓男子當場開通360借條,見其獲批15萬元額度后欣然應允。“趁年輕,想花就花,大不了分期還嘛。”在螞蟻花唄的系列廣告中,情侶借錢買家具,“社畜”借錢請吃飯,學生借錢環(huán)球旅行……

  中央財經大學教授黃震認為,此類廣告呈現(xiàn)的價值觀扭曲,容易造成較大的社會危害。“我們總在提倡普惠金融,但是普惠到一定程度后,變成了誘導過度消費,也是一個問題”。黃震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資金供給方嘗試提供更多的金融服務,適應了普惠金融發(fā)展的趨勢,服務了更多的人群,是一個積極的進步;然而資金供給并非簡單的商業(yè)行為,還需承擔相應的社會責任,這一方面相關平臺考慮不足。

  消費貸,通常指剔除房貸、車貸的銀行消費貸,再加上消費金融公司以及各類互聯(lián)網金融公司提供的現(xiàn)金貸和消費分期業(yè)務。公開資料顯示,中國消費信貸市場自2012年逐步啟動,2015年起呈現(xiàn)爆發(fā)式增長。中國人民銀行數據顯示,我國個人整體信貸消費余額從2015年的18.95萬億升至2019年的43.97萬億,年復合增速達23.42%。

  過去幾年,從商業(yè)銀行、持牌消費金融公司到互聯(lián)網消費金融平臺,消費貸和現(xiàn)金貸業(yè)務遍地開花。年輕人無論資質如何,均可輕松借到高額貸款。“一旦你開始關注網貸,會發(fā)現(xiàn)隨便打開一個App,都在催你借錢。”21歲的樂蘇向《中國新聞周刊》回憶,上大一時她的一個室友因還不上網貸被“爆通訊錄”,迫于壓力退學。“當時就覺得,網貸好可怕,跟自己說千萬不要這樣子。”然而如今即將畢業(yè)的樂蘇因為超前消費和追星,已負債近2萬元。

  根據柳相對豆瓣小組“負債者聯(lián)盟”11月發(fā)帖的統(tǒng)計,有362人提及負債原因和金額,總負債1.3454億元。其中占比最大的,是因超前消費和游戲氪金而負債者,一共158人,總負債2718萬元,平均每人負債近17萬元。“各平臺大水漫灌式地把錢借出去,最后再暴力催收回來。對于沒有做好信用消費準備的人來說,這是一種災難。”柳相向《中國新聞周刊》表示。

  “許多年輕人圖一時之快,殊不知借錢只是開始而非完成,會有無窮后患”。據黃震了解,目前網貸平臺在經營推廣上普遍存在一些潛規(guī)則:一是捆綁銷售或場景嵌入式銷售,讓消費者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借貸;二是掠奪性貸款,在低利息宣傳下,利用信用評估費、服務費、手續(xù)費等名目虛增費用,并收取較高的違約罰息和滯納金。“在強監(jiān)管背景下,持牌金融機構有所收斂,然而沒有牌照的小貸公司仍然有合規(guī)管理上的問題。”黃震指出。

  一名“你我貸”平臺前雇員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小額貸款公司的資金成本和經營成本比商業(yè)銀行更高,而選擇向小貸公司借貸的人往往資質也不夠好;在此背景下,小貸公司往往需要通過高利率來覆蓋高成本和高風險。

  “這是一個凝視著你的深淵”,“負債者聯(lián)盟”的一個組員撰文稱。按照規(guī)則,只要用戶按時還款,系統(tǒng)會鼓勵其借更多的錢。如果無法一次性還款,系統(tǒng)還會貼心地提供分期還款服務。這種分期還款會進一步麻痹借款者的判斷,誤以為還款輕松。然而手續(xù)費、分期服務費以及變相利滾利的層層加碼,很容易將缺乏自制力的借貸者拖向深淵。

  以貸養(yǎng)貸和負債互為因果,是一個無法走出的迷宮。“以前信用卡有免息期,以貸養(yǎng)貸或許還能轉得過來。現(xiàn)在各種消費貸沒有免息期,窟窿會越來越大,肯定轉不下去,甚至走向崩潰。”黃震說。

  湯隆今年28歲,因為過度消費,最高時欠貸逾8萬元,曾持續(xù)多年深陷網貸泥潭。他向《中國新聞周刊》解釋了以貸養(yǎng)貸的操作邏輯:“一個平臺還款后會恢復一定額度,比如還了1000元,扣除利息,再返你800元額度,你再用這800額度去還其他平臺。如此進行下去,總額度不斷下降,需要你不斷開拓新的平臺。”

  “規(guī)則很復雜,借貸很方便,讓你覺得很無害。”湯隆說,“倒貸款”的過程中他形成一種錯覺:“好不容易拿到錢以后,會以為是自己辛苦所得,不用還了一樣。有了錢,為什么還要去上班?”

  剛畢業(yè)那年,小穎在分期樂的1萬元額度很快用完。為免逾期,她陸續(xù)辦理了幾張銀行卡,額度累加到3萬元,并開始以貸養(yǎng)貸。小穎接觸的借貸平臺一度累積到二十余個,其中不少如今已倒閉。“到后期慌不擇路,就不會去計較利息高低了,哪個平臺放款就貸哪個。”最危急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連300多元也還不上了,著急之下以1000元的價格轉賣了手機,并冒險借了“714高炮”。

  “高炮”是負債者的行話,意指期限為7天或14天、包含高額“砍頭息”和逾期費用的網貸。“比如借2000,實際到手1500,七天后需還2500。逾期一個月,逾期費用有可能高達5000。”同樣碰過“高炮”的湯隆說。到這一步,負債者已接近山窮水盡,無款可貸。

  2019年2月,西安一名21歲的女演員從17樓跳下。她的父親收拾遺物時看到賬單,才知道女兒獨自還了三年網貸,死前仍欠十幾萬元貸款。2019年8月,南京一名剛畢業(yè)的大學生同樣選擇跳樓自盡。此前的一年時間里,他在10家持牌金融機構貸款36次,累計獲得貸款7.2萬余元。在其去世后的數天時間里,家人仍不斷收到催收電話。“我們希望他是最后一個因為校園貸死亡的孩子。”他的爺爺向媒體哭訴。2020年10月,一對大學生情侶在南京實習期間燒炭自殺,警方調查發(fā)現(xiàn),二人均出自甘肅白銀貧困家庭,生前牽涉網貸糾紛……檢索發(fā)現(xiàn),年輕人因為過度舉債而輕生的悲劇,近年來不斷在各地上演。

  高利貸、套路貸、校園貸、“高炮”、砍頭息、暴力催收……過去幾年暴露出的種種亂象,讓網貸的行業(yè)形象和口碑一落千丈。受訪的你我貸前雇員并未否認前述亂象,不過他認為這些問題不能完全歸咎于貸款公司:“供需兩端不是完全割裂的。在需求端,就有一批專門‘擼口子’的人。他們多是信用黑戶,一個人可能會借幾十上百家,專門研究如何能夠不還平臺貸款,這直接導致了暴力催收和平臺壞賬率的高升。”

  上岸有多難

  “對我來說,花錢是孤獨的,還錢也是孤獨的,有一種深深的空虛感。”李歧遠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每次面臨逾期危機,他四處籌錢,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然后一旦危機暫時解除,他又會恢復平日的消費習慣。如今面臨貸款全面逾期,遭遇“社會性死亡”的他反倒釋然,坦言自己暫時放棄了還款。

  同樣放棄還貸的許守成,經歷和李歧遠極為相似。2015年大學畢業(yè)至今,他斷續(xù)干過8份工作,月薪3000元左右,累計失業(yè)時間長達三年。“我沒網賭,沒做過投資,純個人超前消費。”加微信后,許守成不等提問便開始自言自語:“住的自如房子,月租1500元。每天點外賣,從不看價格,什么吃著爽吃哪個,每餐三四十,一天兩餐,經常吃夜宵。算下來,一個月吃住5000元左右,三年下來就是18萬元。”經年累月,如今許守成負債金額高達41萬元。

  許守成說自己目前處于“溺水”狀態(tài)——經歷以貸養(yǎng)貸的亂局后,開始憑著本能行事。負債者們習慣將還清貸款形容為“上岸”。對許守成等溺水者而言,利息持續(xù)滾動,上岸遙遙無期。有媒體報道稱,90后從“網貸”的泥潭成功上岸,主要有兩種路徑:或者在自己穩(wěn)定工作基礎上做財務規(guī)劃,把所有網貸一次還清;或者靠父母“扶一把”,之后強制與網貸一刀兩斷。

  2018年,因為一筆逾期貸款,催收人員把電話打給了小穎媽媽。“我媽也沒有錢,給了我兩萬多,以為我周轉開了。”小穎并未坦白真實負債金額。為了還債,隔年7月,她辭職從老家大連來到上海。在上海,小穎白天上班,晚上接單熬夜代寫論文,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收入所得幾乎都用來還貸。2019年末,小穎接近收支平衡,未料家庭突生變故。“我媽因為幫我還錢,收支亂了,也去貸了款。我把不多的積蓄一股腦兒給她,還是不夠,于是重新借貸。”母女二人于是陷入循環(huán)借貸的怪圈。

  小穎提到,在豆瓣小組“負債者聯(lián)盟”,有不少充當“債務擺渡人”的詐騙者。“只要有人伸出手,負債者很容易病急亂投醫(yī),從一個深淵墜入另一個深淵。”小穎說。“負債者聯(lián)盟”置頂了一則舉報帖,里面總結了幾種常見的詐騙負債者的套路:曬收入“釣魚”,私信借錢,提供協(xié)商還貸、幫養(yǎng)征信、通訊錄防爆等有償服務。一名知乎網友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她小額負債后慌不擇路,誤入刷單賺錢騙局,從網貸平臺借出20萬元“補單”,最終血本無歸,如今同時干著三份工作還債。

  目睹了組內前述種種亂象,柳相強調上岸沒有捷徑可走,上岸其實不難,關鍵在于戒斷“花錢的癮”,抵擋住來自網貸平臺的種種誘惑。

  難以克制的游戲癮,將海瑩的男友一次次拽回債務泥潭。“我們剛在一起的一年多,他往‘夢幻西游’里充值了二十萬元左右,一直是用信用卡和網貸。后來他爸媽幫他還了十萬元左右,半年以后,有一次偶然登上他的支付寶,發(fā)現(xiàn)他仍在持續(xù)不斷往里充錢,陸續(xù)又充了二三十萬元。”海瑩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男友其實生活很節(jié)省,唯獨癡迷于在游戲世界稱霸一方的快感。后來在她要求下,男友以兩萬多元的價格將游戲賬號轉賣。

  為了打破負債怪圈,2020年10月,小穎母親來到上海,和女兒分享了自己的還貸經驗——停止以貸養(yǎng)貸,轉而采取“攢夠一家還一家”的方式。“現(xiàn)在她還在還款,但她的精神狀態(tài)很好”。在母親鼓勵下,小穎重新梳理了自己的債務,并從12月起暫停所有網貸還款,全力以赴還信用卡。“我現(xiàn)在月薪8000多元,每個月拿出6000多元還債,留2000元來生活。這樣算下來,還清所有債務差不多要3年。”為了斷癮,她解綁了所有網購平臺的銀行卡,要求自己從此只花現(xiàn)金。

  對于每個月生活費只有1500元的大學生李夢溪來說,6.4萬元的美容貸是一筆巨款,分成24期后,每月還款金額為2600多元。她需要做家教兼職,周末還有不定時的課程,疲于奔命。李夢溪小心翼翼地克制著自己的消費欲望,化妝品只用眉筆、口紅、隔離霜和定妝粉,洗面奶換成3元多一瓶的美膚寶,買衣服只上拼多多,“今年冬天就買了兩條褲子,十幾塊錢一條”。

  她將自己的負債經歷寫在網上,有網友被她打動,私信表示愿意幫忙還款,然而她謝絕了。半年過去,李夢溪已還14837元,還差5萬多元,她打算趁寒假出去打工。“我還是想走那條看起來最辛苦、其實是最踏實的路,一點點攢錢。”

  (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負債者均為化名)

  《中國新聞周刊》202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