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器官捐獻協調員劉源
6年協調310余例,做生命的擺渡人
多年以后,劉源仍能清晰地記起,自己協調一名15歲男孩捐獻器官的場景。
因為腦膠質瘤,男孩做了幾次手術,效果都不理想,已經出現腦死亡。去見家屬之前,劉源內心很忐忑,應該怎么勸說,發生沖突怎么逃跑,他都想了一遍。但當孩子父親站在自己面前時,劉源還是開不了口。到了飯點,兩人來到一家涮肉館,要了一瓶二鍋頭。
幾杯酒下肚,孩子父親紅了眼眶。
“我知道你要說什么,我不反對。”父親最終做出決定,男孩捐出心臟、肝臟、腎臟、肺臟和角膜,挽救了5個人的生命。
作為北京佑安醫院的一名器官捐獻協調員,劉源每日奔走各地,尋找發現潛在的器官捐獻者、向家屬宣講器官捐獻政策。
但人們的觀念在不斷變化。以前,劉源的成功率不高,現在,10次協調能成功5次。工作六年來,他已成功協調310余例器官捐獻,自己也已簽署了器官捐獻志愿書。
今年是我國器官捐獻工作開展十周年。全國累計器官捐獻志愿登記已達251萬人,完成公民逝世后器官捐獻3萬余人。但據統計,每年因終末期器官衰竭而等待移植的患者約有30萬人,缺口依然很大。
這讓劉源對這份工作的信念更加堅定。
“挽救了需要器官的病人,雖然我不認識,但是有意義。”
尋找潛在的器官捐獻者
10月30日17時,首都醫科大學附屬北京佑安醫院。一臺耗時一個半小時的器官獲取手術剛結束。根據此前電腦系統的匹配結果,取出來的兩個腎臟和一個肝臟,將分別被移植到三位患者體內。
從手術室里走出來的,除了醫生,還有器官捐獻協調員劉源。
2014年以前,劉源是一名肝膽外科醫生。他見過很多重癥病人眼巴巴等著器官移植來救命,但最終也盼不來一個機會。
那年11月,劉源放下拿了11年的手術刀,成為北京佑安醫院的一名器官捐獻協調員。這是一個新興職業,其中一個重要職責就是發現潛在的器官捐獻者。
但尋找器官的路并不好走。從2015年開始,公民自愿捐獻是唯一的合法來源,但老百姓幾乎沒聽說過,甚至很多醫護人員也不理解。
“病人到這種狀態,家屬往往很悲痛,誰還和他們去談論這種事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為避免醫患之間產生矛盾,醫生往往也很抵觸。
劉源決定先讓醫護人員改變觀念,讓他們參與進來。法規對器官捐獻者的要求是:達到腦死亡狀態或者臨終狀態,但器官功能還相對完好。
這種病人往往在各個醫院的重癥監護室里。
成為器官捐獻協調員的第一天,劉源就跑了多個醫院,認識了重癥監護室的醫生和主任。他這樣告訴醫護人員,和家屬提器官捐獻時,要站在家屬的角度。
“器官捐獻為危重病人增加了一個選擇,對病人來說是一種生命的升華和延續,對社會來說是有意義、有大愛精神的,也能挽救更多病人的生命。”劉源說。
通過醫生提供一些潛在的案例,做一些前期溝通的鋪墊。如果家屬不排斥,劉源和團隊其他成員會再去跟家屬做進一步的溝通。這樣一來,家屬有一定的心理準備,協調成功率也會高一些。
和家屬溝通是重要環節
“器官捐獻是自愿的,我來的目的只是和您講清楚器官捐獻的政策和流程、您的權利和義務。最后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罷,是由您全家做出的理性決定,我們是尊重的。”六年來,每次見到病人家屬,劉源都會重復這段話。而和家屬的溝通,也是整個器官捐獻協調過程中最中心、最重要的環節。
“做這份工作很考驗溝通能力,也需要一定的社會經驗和體驗。”劉源接觸的家屬來自各行各業,“和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溝通方式,要與對方找到一個心理上的共同話題和目的。”劉源辦公室的書柜上擺滿了溝通、心理學相關的書籍,他常常要翻一翻。
在他看來,和家屬的第一次見面至關重要,“如果初次溝通不成功的話,可能就沒有再次溝通的機會了。”為了能贏得家屬的信任,交流過程中,劉源要時刻注意自己的談吐和舉止,“要注意營造親近感。”
他還記得自己接手的第一個潛在案例。2014年,一個單親家庭的15歲小男孩,因為腦膠質瘤做了好幾次手術,但效果不理想,孩子已經出現腦死亡。
去見家屬之前,劉源內心很不安。當時,全國還沒有統一的捐獻流程和法治框架,劉源是摸著石頭過河。他怕出現意外情況,甚至是如果發生沖突的時候怎么撤離,他都在腦子里想了一遍。
“我想著要坐外面的位置、靠門的地方,這樣萬一起沖突,方便跑。”劉源說。
各種困難考驗著器官捐獻協調員對挫折的抵抗力,很多人做半年或一年就干不下去了。劉源咬牙堅持下來了,他會給自己一些心理暗示,“不能敏感,要想得開,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相比起成功,劉源遇到的失敗太多了。他曾連夜趕去郊區的一個小村子,到達時已經是晚上十點。偏遠的村莊里一盞燈都沒有,幾個高大魁梧的病人家屬出現在他面前,把他請進屋。劉源戰戰兢兢地和家屬聊了數小時,也沒能勸服對方。有的器官捐獻因為捐獻者病情的好轉而中止。
為了全力挽救器官,捐獻者被轉到北京佑安醫院后,醫生會進行不計成本的治療,“每年都有一到兩個病人因此有了好轉的跡象,不再符合器官捐獻的要求。”這樣的“失敗案例”讓劉源很有成就感,“雖然沒有捐成,但是救了一個人。”
努力填上器官需求缺口
劉源有一個書包,里面備好了他平日吃的藥、一次性的牙刷、水杯等,“隨時有潛在案例,隨時提包就走。”
他最輕松的時刻,就是夜里十二點,妻子、兩個兒子都睡著了,他喜歡躺在沙發上看會兒電視。奔波輾轉的人,最享受靜謐夜里、小家庭的安寧和幸福。
“當體驗了那么多家庭的悲歡離合之后,對家庭就會格外珍惜。”劉源遇到過的最小的器官捐獻者只有7歲。在和孩子父母溝通時,劉源不住地流眼淚,“我也有倆兒子。有了孩子后就覺得,孩子真的不能出事,我們做父母的承受不起。”
如今,劉源已是不惑之年,他也經歷過生離死別的痛苦。2016年,他的奶奶去世;去年,他的表哥去世。在和病人家屬溝通時,劉源更是能感同身受。
個人生命的逝去是整個家庭的痛苦,可能整個家的命運都會因此改變。這份工作做久了,年輕氣盛時的小脾氣,跟家人較勁、任性的小毛病,全都沒了。他越來越體會到,一個人的生命不是自己的,而是一個家庭的。
“把家庭照顧好了,保護好自己的健康,只要為家庭、為社會做了貢獻,真到死亡那天,才能不留遺憾。”
見慣了生死的劉源覺得,死亡是一種自然規律和輪回,他更在意的是,死得有沒有價值和意義。而在做這份工作之初,劉源也簽署了器官捐獻志愿書。
像劉源一樣主動登記、愿意在死后捐出器官的人也開始變多。
這幾年,劉源明顯感覺到了人們思想觀念的變化,尤其是在北京。以前,劉源的成功率不高,10個里能有兩三個成功案例,現在,10次協調里能成功5次。
11月初,在北京佑安醫院東側的那間器官捐獻管理辦公室,又有病人家屬推開門,和劉源面對面坐下來。劉源耐心聽著家屬講述自己的顧慮,他和他的團隊,以及全國的器官捐獻協調員,正在為填上中國器官移植需求缺口而努力。
他們是死與生之間的中介,是生命的擺渡人。
新京報見習記者 彭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