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剛剛結束的上海電視節白玉蘭頒獎禮上,《長安十二時辰》獲得了四項大獎,似乎再次坐實精品好劇的口碑。可作家毛尖卻認為:“《長安十二時辰》能在白玉蘭上得那么多獎,可見2019年國劇整體疲軟。”
作為多年來的國產劇觀察者,2019年是令毛尖失望的一年。在2009年的時候,她曾對國產劇充滿期待,覺得國劇離“在亞洲奏國歌”已經不遠了。沒想到緊跟著的,是倒退。尤其2019年,劇種少,品質差,爛尾多。我問她,現在的國產劇在世界范圍內是什么水平?她說:“暫時別在世界范圍內扯了。先趕上之前的自己吧。”
至于剛剛完播的《三十而已》,毛尖對它的定義是當代民間宮廷劇,“看起來好像三個女主都人格獨立、經濟獨立了。可整個劇的起承轉合完全受制于男人的情感變遷,出軌或背叛。所以本質上,三女主跟宮廷劇里面那些發憤圖強的宮女、太監沒什么兩樣。”當我提到“獨立女性”的影視形象時,電話那頭的毛尖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別逗了,這些是獨立女性嗎?回頭想想,真心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影視劇中才有過獨立女性……”
面對人物情節設置符號化、社會現實刻畫失真、教育功能自我廢棄等一系列問題,再加上新冠疫情,毛尖說她已經不敢對國產劇有什么期待了。但她還是希望“這段時間編劇們可以扎扎實實在家改劇本,因為資金的短缺,原來四十集的現在就拍十集,未嘗不是一個新起點。盼望不久的將來,能看到十集篇幅的《潛伏》和《笑傲江湖》。”
最近,毛尖將她這些年的觀劇筆記出版成新作《凜冬將至:電視劇筆記》。我們對她進行了一次專訪,請她像過去20年中任意一天那樣,聊聊電視劇。
(采寫:李牧謠)
毛尖,作家,華東師范大學教授,著有《非常罪 非常美:毛尖電影筆記》《當世界向右的時候》《例外》等。
01?情種的后代就是渣男
鳳凰網讀書:熱播劇《三十而已》剛剛完播。在《凜冬將至》里,您說《我的前半生》是一出“仙俠劇”,《歡樂頌》是“一曲金錢頌”,您對《三十而已》的定義是什么呢?
毛尖:《三十而已》這個熱搜劇,一定要我定義的話,就是個當代民間宮廷劇。看起來是大女主劇,好像三個女主都人格獨立、經濟獨立了。可是整個劇的起承轉合完全受制于男人的情感變遷,出軌或背叛。所以,本質上,三女主跟宮廷劇里面那些發憤圖強的宮女、太監沒什么兩樣。不過是披著當代外衣的封建人生。而且此劇各種三觀狼奔豕突,小男人勾搭大女主是情不自禁、是真愛,編導還要特意為小男人安排女主單身后求婚;小女人勾搭男人就是萬劫不復,是千夫所指,是小三。表面上的摩登,掩不住骨子里的陳腐。當然,此劇還可以各種層次解讀,著名哲學教授丁耘就說,此劇三女主都是包郵區的,內在地包含了南北斗,八五后對陣九五后。其實這些年很多劇,都暗暗地展開了江南文化和北方文化的對峙,值得細讀。
說回《三十而已》。此劇三女主,最后,鐘曉芹成了暢銷書作家,顧佳開始創業,王漫妮展開了歐洲求學之旅,在成功學的意義她們都是人生贏家了,但這種導向實在是要多庸俗有多庸俗。看到這里真心令人沮喪,什么時候我們也能拍點結結實實的,在生活中安營扎寨的人生呢?非要創業、成名才能皆大歡喜大結局嗎?這些劇成為爆款,赤裸裸說明我們不僅在電視劇藝術上倒退,在銀屏意識形態上也倒退得厲害。
鳳凰網讀書:您之前在書里批評國產劇的男性都有“情種腔”,但這部劇忽然都變成了每個男人都是渣男,這種轉變背后是什么呢?
毛尖:說到底,情種和渣男基本上是一體兩面,甚至可以說渣男就是情種的版本降級。影視劇中的“情種”經常是編劇意淫的,這二十年的“情種”,大體暗示了關系不匹配。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文藝中,有情種嗎?小二黑 (出自電影《小二黑結婚》,根據趙樹理的同名小說改編) 是情種嗎?孫喜旺 ( 出自電影《李雙雙》,根據李凖的小說《李雙雙小傳》改編) 是情種嗎?《人到中年》《牧馬人》里,有愛情,但都不是情種。情種的出現,是個人話語置換掉了公眾話語的結果。
電影《牧馬人》,1982
九十年代之前的影視劇中,我們有很多讓人尊敬的工作狂,但甫志高取代江姐了。公共積極性被個體情感取代掉,情種的文本后代就是渣男,有文化連續性的,不是基因突變。情種出軌就變成渣男了,情種靠女人養就變成渣男了。所以本質上,渣男和情種在文化上是分享同一條跑道的。當代接力,社會這么亂,情種把這個棒遞給渣男了,過個五六年,渣男還會接力傳下去,到時可能是機器男了。
不過,我們回到影視劇內部講,今天渣男的泛濫,折射的恰恰是影視劇的無能。為什么呢?情種本身就是一種影視劇的裝置,因為情種是最拖時間的人設,情種套路多,可以送花、可以去機場追,情種可以出車禍,情種可以跟情敵拼命,反正各種橋段。那渣男是什么,渣男就是可以把情種套路走兩遍的人設。尤其偶像劇里,渣男常常都是從情種變過來的,《三十而已》中,顧佳老公開始也挺情種的,什么我所有的煙花都為你燃放等等。然后變渣,套路翻倍。當然,渣男也不是爛劇的指針,但渣男的當代繁殖,多少關乎編導想象力的匱乏。
鳳凰網讀書:從《我的前半生》里的唐晶,到《都挺好》里的蘇明玉,再到《三十而已》里的顧佳,好像“獨立女性”好像并沒有活得更好。您怎么看待這些作品對獨立女性的展現?
毛尖:別逗了,這些是獨立女性嗎?回頭想想,真心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影視劇中才有過獨立女性,現在哪有獨立女性啊?當代影視劇中號稱的獨立女性,哪一個背后沒有皇阿瑪的目光護送。
《我的前半生》中的唐晶,她的熒幕存在就是為了彰顯羅子君的牛逼,她連影像獨立都沒獲得,就別號稱獨立女性了吧。而羅子君我們也不要談了,一路多少備胎男護送她搶奪閨蜜的男人。蘇明玉也是這個邏輯里的所謂“獨立”女性,編導為她安排了三個男人吧,工作中有一個鉆石王老五為她赴湯蹈火,工作之余為她安排了一個特別體貼的廚神石天冬永遠為她留著臂彎,然后恩師的兒子還各種奶聲奶氣橋段追她。
電視劇《我的前半生》,2017
《三十而已》的顧佳也是。她如果真的獨立,會安于當全職太太這么多年,而且會為了兒子上托兒所,蹲下身給富太太穿鞋?真的獨立,會在老公出軌后才遠走湖南?不知道李雙雙看到這些獨立女性怎么想?反正當代獨立女性都是被編導寵出來的,走到最后,這些逼不得已的獨立女性,總會收獲老公無數懺悔的眼淚,羅子君如此,顧佳如此。如果老公最后愛的是小三,她們的自主創業是不是就可憐兮兮,不獨立了呢?
所以,所謂的“獨立女性”,都有萬千寵愛跟身后,有皇阿瑪有皇子皇孫各種傾慕,再不濟,也還有太監的愛。這二十年熒幕,真是沒看到過沒有兩個以上男人愛的所謂獨立女性。
鳳凰網讀書:《三十而已》中還有一個值得關注部分是富人想象。您之前說,影視作品的富人想象有三十年了,您做過梳理嗎,這種想象經歷了哪些階段?
毛尖:籠統地說吧,90年代之前主打名著改編大事件整編的電視劇,傳統人物形象也比較多,像《濟公》(1985年)、《西游記》(1986年)、《紅樓夢》(1987年)、《聊齋》(1988年),還有一系列的戰爭影視劇,當時名著還是大IP。商業潮滲透下,電視劇中有了比較多的窮富對峙。富人也不再像三四十年代左翼電影中的有錢人那么猥瑣狼狽。
港臺劇影響下,富家小姐開始愛窮小子了,富家公子開始愛灰姑娘了。富人和窮人愛情之花開遍大江南北。如此到90年代中,富人顏值已經大幅度提高,否則灰姑娘怎么愛趙本山一樣的王子。到了本世紀開始的時候富人不僅顏值提高,而且道德也滿分。我在《凜冬將至》中寫過《北京愛情故事》里陳思成那個角色,富人做什么都可以的,富人可以搶窮人的女朋友,還能在道德上為自己增值。我們的電視劇在富人問題上,真的有點墮落。為富人搖旗吶喊,為富人鋪紅地毯,還不夠。還要送上白玉蘭。
毛尖,《凜冬將至:電視劇筆記》,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出版
鳳凰網讀書:您在討論《平凡的世界》時講到了“硬現實主義”。這幾年“硬現實主義”題材的作品好像不多。很多“現實主義”作品也是“偽現實主義”。是什么讓人們對現實的把控產生偏差?
毛尖:我強調“硬現實主義”是因為覺得國產劇整體缺少對現實的刻畫能力。包括我們前面談到的《三十而已》,其實跟現實主義根本沒有關系,雖然它里面有很多情節是蠻現實的,比如女主為了兒子上幼兒園費盡心思,中國很多家庭都面臨過這樣的問題。但是這里面的所有的人設都是符號化的,都是人生疑難雜癥的符號。比如,顧佳和許幻山是婚內出軌問題,王漫妮是大城市奮斗和要不要做小三的問題等等。這些符號蠻文化研究氣息的,但骨子里卻非常抽象,就像每集結尾的底層一家子,真是荒唐的階級表達。整個劇,鏡頭的興奮點永遠在“上流社會”,網上熱搜的也是各款名牌。但它策略性地排放一個擺攤一家子,但兩種敘事根本沒法融合,可見是套嵌,可見是偽現實主義的套娃。
02?國產劇倒退?我們哪有之前好。
鳳凰網讀書:您的《凜冬將至》,是從2002年寫到2020年,差不多跨越了二十年。在您看來,這二十年國產劇經歷了哪些階段?整體是一個什么樣的發展趨勢?
毛尖:我把1999年——《雍正王朝》的出現——看成是國產電視劇的元年。隨著《雍正》的出場,當然不只是因為《雍正》,國產電視劇,無論是在當時的國際鄙視鏈,還是在國內的文化位置上,都發生了重大位移。《雍正》開始,我不再覺得看電視劇是一種父輩行為,電視劇不僅接過了電影的意識形態任務,而且成了學院里的主場話題。從前我們在電影院體認國家政治,現代派美學崛起反而持久地讓渡出了整全政治的強力敘事,《雍正》接手塑造二十世紀末年國民的政治感。這個重要性,我覺得怎么強調都不為過。
電視劇《雍正王朝》,1999
接下來是2009年。如果說1999年作為元年的劃定有我比較強的個人色彩,2009年這個節點大概會有更多共鳴。2009年絕對是中國電視劇超級大年,牛劇如春筍一般,《我的團長我的團》《潛伏》《人間正道是滄桑》《蝸居》《生死線》《大秦帝國》《沂蒙》,那一年的劇不僅僅是井噴,而且劇種非常豐富,無論是倫理劇、諜戰劇還是歷史劇,都目不暇接。但2009年以后有一個明顯回落,雖然之后也有不錯的作品,像《甄嬛傳》《瑯琊榜》,但是劇種再沒有像2009那么豐富。
再接下來我會把2019年看成一個新逗點,因為2019年顯示出國產劇的明顯倒退。劇種少,不少重拍劇質量明顯不如前代作品,比如《倚天屠龍記》,根本不如前幾版。而其中最明顯的一點是,19年的很多劇,開局勢頭良好,然后中場不舉,最后紛紛爛尾。比如《長安十二時辰》,比如《破冰行動》,比如《大明風華》,這種態勢幾乎是國產電視劇的時代明喻。
鳳凰網讀書:《長安十二時辰》也是去年的劇,在剛剛結束的上海電視節白玉蘭獎上獲了四項獎,您怎么看待這部劇獲得的殊榮?
毛尖:《長安十二時辰》開場真心不錯,演員層次豐富,小演員也不斷層,到后來就活見鬼了。本來以為要看大結局了,沒想到第二天起來,說好的25集突然變成了48集,一個好劇是怎么被拖垮的,《長安十二時辰》絕對是個案例,真的是一個時辰接一個時辰把人生拖入虛無,搞得后來看到叉手禮,煩得要死。連張小敬在開頭吃得那么好的水盆羊肉和火晶柿子,都令人生厭,因為全劇的因果邏輯被大唐細節不斷離題、不斷割裂。至于此劇得到那么多獎,也可見出2019整體疲軟。
電視劇《長安十二時辰》,2019
鳳凰網讀書:中國這幾年在科技、經濟等很多方面發展迅速,跟西方一些發達國家的差距在縮小,甚至在趕超。那么在國產劇上呢?您覺得國劇在世界范圍內是個什么水平?
毛尖:當年如果順著2009年態勢走,我們現在可以在亞洲奏國歌。但現在這態勢,實在不樂觀。 前幾天在一次飯局上,我說現在國產劇倒退了。旁邊朋友就冷笑,倒退?有以前好嗎?所以,這個話題暫時也就別在世界范圍內扯了。先趕上之前的自己吧。
鳳凰網讀書:那您覺得是什么原因導致了這么大的倒退?
毛尖:影視工業沒有構建好,類型劇也沒有構建好,影視劇政策也缺少大力度扶持。現在是一個劇成功了,就出現大量的跟風劇,一個劇成功了,十個跟上來毀掉它,《潛伏》毀掉,《甄嬛傳》毀掉,《瑯琊榜》毀掉,真的是太令人遺撼。可以參照一下韓國和印度的國產影視扶持政策。
03?國產劇應該“順豐”化
鳳凰網讀書:剛剛頒完了白玉蘭,我算了一下拿獎比較多的一個《長安十二時辰》,一個《慶余年》都是古裝劇。這兩年的古裝劇挺多的,但是歷史正劇似乎越來越少了,早年間還有一些《雍正王朝》《漢武大帝》,現在就不太有了,您覺得是什么原因呢?
毛尖: 如果從電視劇行業內部來檢討的話,有兩個原因,一個是史觀不夠,我們看《權力的游戲》能看到編劇有一個非常強悍的史觀在那里。 但現在我們看很多劇史觀夠不上,編導根本沒有史觀,所以像劉和平這樣的編劇是非常難得的。 他拍《北平無戰事》也好,《雍正王朝》也好,《大明王朝1566》也好,都有架構性史觀籠罩,在這個史觀里,劇中臺詞都有指向。
電視劇《大明王朝1566》,2007
另一個就是,歷史劇難拍,但宮斗容易,而且宮斗的觀眾基礎好。好拍又容易又便宜,那從商業來講肯定會避重就輕。年代劇的內卷化,原因很多,但大線條如此吧。
鳳凰網讀書:您之前批評國產電影和電視劇中的“中國性”太弱了,“弱”的原因是什么?
毛尖:我很多次批評過影視劇中的中國性太弱,動不動去日本,動不動去歐美。本土就不能戀愛嗎?中國菜不能用來抒情嗎?這些都是問題。最近同時看了三個劇,《局內人》《勝算》,還有《三十而已》,劇劇都在喝紅酒,好像紅酒是我們五千年的日常飲料。
鳳凰網讀書:白玉蘭把國際傳播獎頒給了《長安十二時辰》跟《都挺好》,這兩部劇的中國性怎么樣,是不是好一點?
毛尖:原來是蠻好的,《長安十二時辰》張小敬吃那個水盆羊肉吃得挺好的,包括他吃那個火晶柿子也都不錯。《都挺好》里面倪大紅的人物形象也算典型款,但是再好的演員和食物,也需要有一個真實的中國地面讓他馳騁,兩劇到后面,地面都夸張地塌陷。
電視劇《長安十二時辰》,2019
鳳凰網讀書:韓劇很多年前就跟外星人談戀愛了,臺劇今年出的《想見你》也是很大的創新和突破。國劇經常翻拍其他地區的作品,但自己在原創力上好像還是有限,您覺得我們從模仿到創新還有多遠的路要走?
毛尖:我倒不反感翻拍。這方面港片就是挺好的例子。我們有很多港片都是翻拍的,比如王晶的《鼠膽龍威》就是翻拍了《虎膽龍威》。還有像《國產凌凌漆》,也是翻拍的《007》,這些翻拍都做得非常好,完全落地了。美國也翻拍我們的,《無間道》就被馬丁·斯科塞斯翻拍了,還拿了獎。前段時間很熱門的韓劇《夫妻的世界》,也是翻拍了英劇《福斯特醫生》。原創青黃不接的時候,做點好的翻拍,值得鼓勵。美劇起飛,不都大量翻拍英劇嗎,像《紙牌屋》。所以說,原創固然重要,但翻拍也可以是一種創新。就看翻拍能不能落地。不要人家吃牛排,你翻過來還是繼續吃牛排。港片的一個能力就是,把美劇的牛排店變成茶餐廳。
鳳凰網讀書:您之前在書里說:“什么時候我們也有自己的《德雷爾一家》,中國電視劇才進入了成熟期”。這本書里提到了很多標準,包括電視劇的語法、鏡頭倫理、中國性、現實性等等。如果只選一條標準來衡量電視劇的成熟度,您認為是什么?
毛尖: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基本是多選題變單選題。不同階段標準也不太一樣的,五六十年代的話,政治正確可能會是第一條標準。到了90年代可能故事是一個標準。到新世紀以后,可能語法和速度是一個標準,但我們現在又倒退了。
現在如果非要我回答這個問題的話,我覺得那就以“順豐”為標準,速度快一點,人物靠譜一點。?《隱秘的角落》出場讓人有好感,因為這個劇是十二集,一看十二集我就有好感。節奏和人物都是靠譜的,很“順豐”。
鳳凰網讀書:您覺得影視行業應該承擔什么樣的社會功能?
毛尖:理想狀態下肯定是兩個功能兼備,一個是教育功能,一個是娛樂功能。這也是影視行業最傳統的兩個功能。但現在的情況是教育功能基本被我們拋棄了。很多人有一個錯誤的觀念,覺得歐美或者說先進國家的影視劇都是用來娛樂的,不用來做教育,以為強調影視劇的教育功能是只是蘇聯傳統,是新中國傳統。但事實上美劇的教育功能從來在骨子里,雖然他們的表達可能比較文藝。影視作品放棄教育功能,其實是放棄了和其他藝術拼硬核的能力。放棄教育功能,只求娛樂,很快會被其他類屬,比如游戲吃掉。只有做強自己的教育功能,電影電視劇的江山才能往下傳。
04?彈幕能讓神劇變喜劇
鳳凰網讀書:現在很多電視劇在電影化。我們也經常用某部電視劇“很有電影質感”來贊賞影片質量。您怎么看待電視劇的電影化?電視劇和電影未來的界限在哪里?
毛尖:電視劇和電影是兩種體裁。我們有時候會說,這個電視劇蠻有電影質感的,這是一種比喻的說法。就像我們會說,這個小說寫得很詩歌。觀眾說《隱秘的角落》拍得很電影,就是說里面的機位很豐富,演員表現很有層次,不像一般電視劇,演員表現接近表情包。我們說秦昊的表現很電影,就是他超出了普遍的電視劇套路表達。但電視劇和電影不是升維、降維的關系。以前確實常常電視劇演得好去演電影,現在不存在這個邏輯了。它們之間的界限,更多地在媒介關系上。
鳳凰網讀書:這幾年不論是電影還是電視劇,對大制作和視覺審美的追求越來越高,不論是《長安十二時辰》的盛唐景象、《延禧攻略》的色調和服化道,還是《雙子殺手》的120幀,還有剛剛上映的《1917》“一鏡到底”。好像大家對技術和美術上的興奮遠大于內容上的,甚至有的影評人說“內容說”是陳腐的,您怎么看待這個現象?
毛尖:重視技術是好事情,但技術變成王道也會出問題。2011年《甄嬛傳》剛出來的時候,我很贊美過《甄嬛傳》的修片技術。當時鄭曉龍審片看宮墻顏色不對,每一幀都重新修色。但如果現在影視還只能津津樂道一些莫蘭迪色,那未來影視就是“西部世界”了。說到底,在影視圈的各類獎項里,編導獎總還是高過技術獎吧,技術要干掉導演的話,那電影也差不多可以壽終正寢了。
電視劇《甄嬛傳》,2011
鳳凰網讀書:正好講到技術,您之前也談到了彈幕了,您覺得彈幕這個東西對觀劇或者觀影有什么影響嗎?
毛尖:一般情況下,好劇我是不開彈幕的,就像看契訶夫,我不會嗑瓜子。但看爛劇,彈幕很有緩釋功能。有些彈幕吐槽得真是好啊,筆掐七寸,在彈幕的幫助下,神劇有了喜劇的功能,挺好的。
鳳凰網讀書:彈幕營造一種假的實時社交感,一種假的現場感。現在有很多技術,都能做到讓觀眾的感受和體驗很真實,但本身是虛假的,您怎么看待這種真假?它會最終改變影片的本質么?
毛尖:數字生存跟肉體生存的區別吧,已經不是真假范疇里的問題。說到底我們現在的人生一大半也數字化了,就像我兒子都快不認識人民幣。這是人類社交關系的新階段,就像開著彈幕看劇,是另一種劇了。跟真假沒關系。很多人可能還會覺得數字社交更真實。在數字社交中他不需要面具,更沒有顧忌。
鳳凰網讀書:那您怎么看待VR?它也是一個營造真實感的技術。
毛尖:VR會是和電影院會并存的一種介質,就像3D電影、120幀不會一統江湖。
鳳凰網讀書:自媒體時代,每個人都是導演、編劇、演員,vlog和vlogger們的出現會對影視作品產生影響嗎?
毛尖:昨天和嚴峰老師、趙松老師在一起談到這個問題。嚴鋒老師就覺得未來電影、電視劇都會成為游戲的分支。不過作為一個影評人,我還是覺得有生之年電影會睡在自己的床上繼續做夢。未來影視劇,包括網劇的體系會經歷一個重構。流媒體殺入后,影視劇的美學會經歷革命性變革,你說的VLOG美學這些會強有力的地滲透進來,影視劇的時間革命會大過空間革命,個體體質感會改造群體體質,這些都是可見的未來。
鳳凰網讀書:2020年,又進入了一個新的十年,您對今后的國產劇有什么期待嗎?
毛尖:不敢期待,最近幾年國產劇不容樂觀,加上新冠的災難性打擊,我不知道多久能回過神來。當然,如果我們允許對自己有所安慰,把一切理想化的話,這段時間編劇們也可以扎扎實實在家改劇本,因為資金的短缺,原來四十集的現在就拍十集,未嘗不是一個新起點。另外一方面,隨著影視圈的重新洗牌,中小企業也能重新扎實打造自己的類型劇目標,這些,可能都會構成中國影視業的補課工程,長遠來看,好事情。盼望不久的將來,能看到十集篇幅的《潛伏》和《笑傲江湖》。
電視劇《潛伏》,2009
來源:鳳凰網